一个藏家尕娃朝坡上扔去一块石头,乌鸦群不动,只是展开了翅膀,头高仰着。他再扔去一块石头,乌鸦哗一下全飞走了,满天空零散着数不清的黑点。
傍晚看黑鸟归窠,成了五道梁一道独特的风景。
陈二位告诉我,乌鸦坡上有故事……
那个暴风雪席卷可可西里草原的夜晚,莫大平是怎样被旋进风雪中,后来又被什么入艳救出来,他一概不知道。
至今忘记犹新的是,次日黎明他醒过来后躺在一个藏家姑娘的怀里,旁边是飘着蓝色丝娟样火苗的地火龙,他感到很温暖,挺温馨。姑娘见他睁开了双眼,惊喜地呼叫:“兵哥!”然而,他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他本来是给暴风雪围困的孤岛上的牧民急送救灾物资的,没想到倒叫别人救了自己。他再次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兵站的卫生所里,军医坐在身边,正给他输液。军医如释重负地说:“小莫,你总算醒过来了!”他的思绪显然还沉浸在挥之不去的风雪中,便对军医说:“昨晚是不是几乎要了我的命?”军医说:“昨晚?你已经在卫生所躺了整整三天了。”
“那是四天前的夜里,你遭遇到暴风雪的袭击。”一直守着他的一个战友告诉他,他的汽车已经被同志们从雪沟里拖回了兵站,没有大的损坏,稍加修理就可以跑了。这时,小莫的耳畔突然响起那声惊喜地呼叫“兵哥”,他便不由自主地问身边的同志:
“那个藏族姑娘呢?”
“姑娘?哪里有姑娘?”在场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小莫又一次在死亡的边缘上蹭了一回。身体恢复健康是20天以后,冻伤了的手、脸、脚留下了块块疤痕。可是,有谁知道他心上留下的伤疤无法缝合。
他再没给任何人提起过那个藏族姑娘,只是默默地把她牢记在心里。他知道,如果不是她那天夜里救他,说不定他早不在人世。是她温暖的怀抱,那至今仍萦绕在他的耳畔的“兵哥”声,使他走出了死亡的坑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躺在一个女性的怀抱里,他敢肯定地说,当时躺在她怀里时他才第一次觉得高原这个地方是这样的可爱、舒坦。
可惜他很快又昏迷过去了,这种幸福的时刻只是一瞬间。
他在可可西里的暴风雪里死了一回。多么难忘啊!
莫大平常常在出车的间隙,独坐在兵站对面的山坡上,眺望遥远的长江源头。那夜他就是在那儿被暴风雪吞没的,也是在那儿得到了一个陌生姑娘的怀抱。具体的地点他说不上来,但他知道大体的方向就在唐占拉山下,当时他是开着车向那儿奔驰的。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望到,满眼是苍茫的荒原,荒原……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一个飘着六月雪的傍晚,当时小莫正痴情地向远方眺望,猛不丁地飞来一只乌鸦落在他身边,那黑鸟一点也不怯生,偏着脑袋望着他,好像要和他对话。
他一下子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便对乌鸦说起了话:鸟儿,你找我吗,有事在求我吗?那你就快说吧!那只乌鸦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呱呱地叫了几声,随着这叫声,许多乌鸦便飞落到了坡上。
西藏的牧民视乌鸦为吉祥鸟。
这满坡的乌鸦是莫大平引来的。从此这儿就成了乌鸦坡。
他一厢情愿地眺望着,眺望着。当然不全是坐在山坡眺望,躺在床上也眺望,开着汽车也眺望,有时做梦也眺望……直到有一天兵站门前开张了一个叫做荒原的饭店……
姑娘什么也不告诉他……
莫大平在双脚迈进荒原饭店之前,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几分钟后甚至几秒钟后,在他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件令他惊喜而幸福、随之来到的却是叫他牵挂而痛苦的事情。出车刚回来,肚子饿了,他只是想随便吃一顿饭,如此而已。
他实在没有留意什么时候这几突然冒出了这个荒原饭店,总之,是最近几天的事。他确实是无心无意地踏进了饭店的门。迎接他的是一位长得很得体面部的皮肤很白净的藏族姑娘。他还没有落座姑娘就柔情似水地叫了他一声“兵哥”。“兵哥”!好熟悉好亲切好挠心的声音。他不由得抬起头多望了姑娘一眼,问:你来五道梁前住在什么地方?姑娘诡秘地一笑:这个嘛不能告诉你!莫大平脸一红,低下头不语了。他知道,藏族姑娘像汉家女一样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她的住址。
这一天,他心神不定地吃了饭。姑娘那声“兵哥”不绝于耳,他总是心不在焉地用筷头戳着碗里的面条,以致后来姑娘端菜送饭他都不敢看人家一眼。
他回到了兵站。不用说,这是失眠的一夜。
难道她真的来到五道梁了?他不相信,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能叫他不信呢?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荒原饭店。姑娘再也不叫他“兵哥”了,但是,对他的服务比第一次还要热情,还要周到。
天上有云,雪酝酿多时,却一直没有落下来。
小莫又往荒原饭店奔去。
别人问他:怎么老到那儿吃饭,不觉得吃腻了吗?
他答:“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不一样。”还是这句话。
站长夫人彭翠来到五道梁
陈二位说:“荒原饭店女老板的出现,恰逢小莫的爹妈给他张罗着娶媳妇的当儿。他递上去的那份退伍报告就是迎合老人这一如意算盘的行动。现在,他再也不提退伍的事儿了。他在五道梁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什么希望?他也说不清楚。于是,他越发地硅得焦躁、烦恼。形象的说法应当是:他好像抱了个气球腾升到了半空中,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明明是提心吊胆,却不忍心遗弃怀中的气球!”
二位接着说:大家都很同情小莫,但是对他“幻想”荒原饭店的事一概不知。站长刘三太多次和他谈心,均不投机,要么他闭口一言不发,要么就吼着让站长走开,一次还真的把站长推出了门。在这种情况下,站长想出了个绝招,把他的妻子彭翠从格尔木家属院叫上山,让她和小莫聊聊天。对一般男人来说,女人跟他们说话有诸多障碍,可是对小莫而言,也许女人能跟他谈得拢。站长学过心理学,他懂这个。自然,刘站长是我们的前任站长了,当时我还没上任呢!
彭翠的突然出现,是缓解了站长与小莫的紧张关系,还是加剧了他们的关系?
没有明晰答案。
彭翠的嘴甜得像抹了蜜,她一见莫大平就说:小莫,嫂子可想你了,这回咱俩要好好拉拉家常。咱说悄悄话,不让三太听到,也不许你的其他战友知道。小莫听了心里那个美呀,咧着嘴皮乐呵呵地光笑。可是,他仔细一想,不对,嫂子是人家的媳妇,有主的花,她上山来肯定是冲着自己的老公的,我莫大平算老几?于是他有点泄气地说:
“嫂子,你不要用甜蜜蜜的泡泡糖哄我了,我是三岁娃吗?你想我、看我?如果真是这样,你老公还不揍扁你才见鬼呢!”
彭翠接上小莫的话茬儿说:“老夫老妻了,还能像你说的那么黏糊吗?我仨月不见他才觉得清闲,他就是半年不回家我也不会给他打几次电话。嫂子不骗你,我上山是看你来了!”
这时,站长三太在一旁给妻子帮腔:“她可算说了实话,前天在电话里给我说,快一年没上山了,怪想同志们的,她指名道姓地问我小莫生活得怎么样,需要不需要她干点什么。”
小莫没有理由不相信嫂子的诚心了,霎时心里感到热乎乎的,立马就说:“嫂子,今天晚饭到外面饭店为你接风,我做东。”彭翠也不推辞,说,好,嫂子接受你这份心意。
彭翠不推辞小莫这番盛情是有原由的。头年她来过一趟五道梁,正遇上小莫生病,她便像大姐似的关照小莫,为他做可口的饭菜。小莫自然很感激,现在想尽地主之仪是可以理解的。还有一点,昨日三太站长和他谈心时,他那火爆脾气又犯了,弄得站长很尴尬。也想乘这个机会“表现”一下,算是赎罪。
小莫为彭翠接风并没去荒原饭店,选在了它斜对面的另一家饭店。五道梁这地方的饭店是什么档次连在街道跑的耍娃娃都说得出来的。路边的一两间泥土平房里摆几张四条腿不一般齐的简易桌子,吃的多牛羊肉,价钱昂贵。
蔬菜的价贵得就更就吓人了,一盘清炒黄瓜就是30元。当地不能种菜,三天两头要到格尔木、敦煌去拉菜。这顿饭虽然吃得很简单,但可口可心,用小莫的话说,这全是因为嫂子在场,要不就是摆上了山珍海味在五道梁这地方也吃不出味儿来的。尤其让小莫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嫂子开戒让他喝了三杯酒。彭翠是这样讲的:“我知道你们站长在全站军人大会上宣布平时要大家戒酒,特别是司机一律不得喝酒。我理解,戒酒并不等于一点酒也不能喝,退上高兴的事,大家在一块儿碰几杯,那是人之常情。嫂子大老远地上了山,小莫有这么一片盛情,如果不喝喝酒,就显得太淡漠了,也缺乏人情。再说小莫今天也不出车了,给他嘴唇上抹儿滴酒解解馋,是我当嫂子的心意。三太,你说呢?”三太光笑不语,小莫抢着说:“还是嫂子有人情味,戒酒不等于不喝酒,这话说得够水平!大将风度!”他把头转向三太,说:“站长,你知道我为啥尊敬你吗?因为我尊敬嫂子。嫂子如果是个军人,我相信她的官一定做的比你大,你瞧嫂子那抬头纹,一副官相嘛!”刘三太说:“我太骄傲了,我的夫人超过我了!”彭翠冲着小莫说:“你不要因为我允许你喝了几杯酒,就拼命地给我戴高帽。我的开戒是有限的,也就是说,我支持三太让你戒酒的禁令。”小莫说:“看看看,嫂子你又退了,当不了老公的家。啤酒不算酒,我喝啤酒总可以吧!”三太说:“如果耍酒疯,什么酒都不能喝。”
吃完饭,小莫找饭店老板结账,老板说:站长已经付过款了。小莫返回来质问彭翠:嫂子,你小看人,说好我做东,你为什么让站长买单?彭翠笑笑,说:想掏钱请人吃饭还不容易?机会给你留着,下次一定让你破费!
他们回到兵站天已经黑了,刘三太把全站人员集合起来进行晚点名。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琢磨不透的莫大平又惹了祸。
按规定站长点到谁的名字时,谁就答一声“到”。三太点到了司务长李海,李海利利索索地答了一声“到”,莫大平便扭过头推了李海一把:“你怎么站在我的后面?”李海说:“我为什么不能站在你后面?”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言他一语地吵了起来,小莫还动手打了李海。晚点名无法进行下去了。
刘三太留下莫大平,批评道:你真是个混球,人家李海碍着你什么了?小莫说:我一看见他心里就犯气。三太说:
今天你必须写出书面检查来,向全站人员检讨自己的错误。
小莫说:我有什么错?他李海算老几?我就不写!
僵了。
彭翠很快得知了小莫惹是生非的事。她觉得是自己犯了错误,让小莫喝了点酒,他肯定又耍酒疯了。她把他叫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莫,你这娃的心眼好,嫂子今天刚一到站上,你就提出给嫂子接风,从饭馆同来的路上我还给三太一个劲地夸你呢。”
莫大平原以为嫂子会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狠批自己一顿,没想到嫂子一上来就摆他的好,说他心眼好。莫大平反倒有点受不了啦,说:
“嫂子,你打我骂我吧,我姓莫的太混了,我对不住嫂子!”
彭翠仍在不慌不忙地说:“听说你和李海吵架,弄得嫂子很不高兴。也怪嫂子今天让你喝了点酒,我现在看出来了,三太让你戒酒是对的,战友们把你宿舍的酒藏起来不让你找到,也做得好。”
小莫:“嫂子,今后我连啤酒也不喝了!”
彭翠:“一是不要喝酒,二是要改改你这娃娃脾气。你还年轻,今后的路长着呢,在部队上大家都了解你,能原谅。”
“退伍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再耍这娃娃脾气,要吃大亏的!”
莫大平听到这里,不知哪根神经又翘起来了,胸口憋出一口气来,说:“站上有些小子仗着自己是军官,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兵。大家好不容易盼到一次吃排骨,他给当官吃肉,让当兵的啃骨头。对这样的司务长,我对他就不客气,李海他盛气凌人……”
彭翠打断小莫的话:“嫂子来五道梁是看你的,是因为听说你进步了,我心里高兴才上山的。如果你再闹事,我明天就下山去了。”
“嫂子,你千万别走,我惹你生气下了山,刘站长和大家都不会饶我的。你不知道,你来山上和大家一起生活,这是看得起我们这些兵光棍。刘站长需要你,全站的同志都需要你,你千万别走。嫂子,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下跪!”
说着,他真的跪下了。彭翠看着心里很难受,忙扶起他,说:“小莫别这样,你好好做人嫂子就高兴。”
小莫:“嫂子,你的话我听得进去,我不听三太的话,我听嫂子的话。”
彭翠:“这可不行,三太是你们站长,他有缺点你可以给他提意见,让他改。你不听他的话就不对了,嫂子也不会答应的!”
当晚,莫大平回到宿舍里,对战友们说:“嫂子对我真好,我听她的话,今后再也不喝酒了,你们大家监督我!”说着,他顺手操起放在桌上的菜刀,还没等大家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已经把自己的中指砍了一小截。
几个战友说: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
小莫说:我今后再也不喝酒了,再喝酒我就不是人!
“别人都喊着五道梁缺氧,我缺的是女人”五道梁,一点一点地黑了下来。
公路上来往的汽车一阵比一阵稀落。
月亮死在了夜空的地毯上。星星在嘤嘤地哭泣。
刘三太和彭翠还未入睡。他抱怨妻:你看你,好心惹来了大祸,我天天提醒他敲打他不要喝酒,你倒大方,给他开了戒。
彭翠眼里含着泪水,她后悔万分。沉默了许久后,她说:小莫这娃变成这个样子,不会没有原因的。咱们不能看笑话?想法拉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