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青藏高原,就是读懂雪峰冰川的过程。最初我并没有想到我采集的长在雪线上的三棵草成了我理解高原的三座人生里程碑。
回想起来,我收集花草标本的历史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开始的行动完全是不自觉的,记得好像是1960年盛夏,我在拉萨西郊兵站的车场上随手拔了一棵草“栽”在了随身带的一本书中。日子一天天逝去,那棵草变干了,担心会把它弄折,我便将它粘贴在了笔记本里。也许是经过了修剪的缘故吧,我越看这棵草越逼真,越是喜欢它。这便是我采集花草标本的开始——漫长的30年的第一片脚印是留在日光城拉萨。正是有了这个在世界屋脊上不寻常的开始,后来我采集花草标本就逐渐养成了自觉的行为,凡是到了一个地方都要采集一两种花花草草或枝枝叶叶,留作永久纪念。
参天大树是修建高楼大厦的必需之材。完全可以这样说,人如果没有做栋梁之材的宏图大略,必定是庸才。但是,小草那灵活性和坚毅不拔的风格也使人们对它肃然起敬。这样的情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一场暴烈的大风过后,林中的大树总有被摧折的,然而地上的小草只是在风中弯了弯腰,然后又悠然自信地挺立着——这段关于大树与小草之说的文字便写在我标本册的首页。
如今我有三个精致的活页本贴满从祖国各地采集来的野草山花树叶等植物标本。每一种标本都注明采集的时间、地点和名称。在这众多的花草标本中,来自青藏高原的最多。我军旅生涯的最初7年是在四千里青藏线上度过的,后来又十余次重返故地。让更多的青藏山水养育的花草走进我的标本册,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在本文开头提到那“三棵草”,就出现于我采集于青藏高原的近百种标本中。它们是在三个不同年代走进我的生活的,因而都折射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三棵草”永远保持着生命的原色活在我的心里。
冬天很远,我还是要站在春天的路口张望。我忘不了当初的日子……
第一棵草采集于昆仑泉边,它移栽到罐头盒里后,在我的提兜里捂了半个月,竟然还活着。
1965年初春,我从汽车团调到总后勤部宣传部工作。
我毕竟在高原生活了多年,一旦要永远的离开,心头涌满撕不断的依恋之情,怎么也迈不开下山的脚步。团政治处主任也许看出了我的心事,问我还有什么事牵着心。我如实相告,想随车队出发最后再上一次线。领导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这次上线执勤一是和相知相好的乡党、战友告别,二是再多看几眼那些熟悉的雪山、冰河、草原。记得那天来到昆仑山中,我站在昆仑泉边望着倒映在水面上的雪山,还有我的身影,只觉得这块被我的脚板踩热了的雪国冻土地,在此刻变得那么松软,那么多情,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融化在眼前这泉水中了。我忽然感到有点不忍心离开这清凉凉的昆仑泉了,往事历历在目:多少个日子,它用自己的浪花冲去了我车上的浊油泥尘;它小溪般淌进我的水箱,变成永远的动力伴我走千山跨万水;夏日的炎阳下,我撩起它的清波洗几把脸,会觉得浑身轻爽……泉水有情人也有情。现在我就要离开高原,也许再也见不到昆仑泉了,我静静地站在泉边痴情地望着泛着纯洁浪花的泉水,真想抱起它同它一同下山。依恋的情感必然使人心情灰冷,昆仑山初春的小路在我眼里变得寒冷而凄然,远处几声车笛也变成了冰凉的破碎声。我回转身进了泉边的纳赤台兵站,找了一个铁皮罐头盒,又返回泉边,舀了满满一盒水。
随后我又在泉边拔了一根小草,插人盒中。我要把这泉水和小草带到北京去。我确实不知道这草叫什么名字,后来我给别人说起它时只好叫它昆仑草。我真没有想到,插在罐头盒里的那棵草在我的提兜里捂了半个月,我到了北京后它还活着——当然,在这半个月里我每天晚上都把它从提兜里取出来,让它呼吸新鲜空气。小草的最终结局大家是会想得到的:罐头盒里的水还没十,它就死去了,干了,变成标本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合页本里。
奇迹发生在两个月后。那天,我打开标本册,一下子愣住了,本来已经干枯了的小草却意外地呈现出,淡淡的绿色。霎时,我想远行,飞往昆仑山,问问昆仑泉:你是不是显示了灵气,使这棵生长在你身边的小草起死还生,冉显青春?我轻轻地抚摸着小草,自言自语地说:“不,只因为你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从雪山到京城,你爱昆仑,更爱北京。”
“你现在睁开疲惫的双眼,想看一看站在北京城能不能望见昆仑泉?”这时候昆仑草在我眼里完全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维有智慧的战友了。我相信它会听懂我的话,当然首先是因为我可以揣摸到它的心事。
至今,这棵小草依然呈现着青春的叶子长在我的标本册里。它是一棵不老草,我在它的生命里永驻。
第二棵草是在一位战上倒下去的地方采集来的,地点仍然在昆仑山中。
那是“****”后期1974年春夏之交的某天,我专程从北京赶到昆仑河边采访参加修建格尔木至拉萨地下输油管线工程的某施工连队。这条建在世界屋脊上的输油管线是经过周总理亲自批准而建的。当时修建它主要出于军事上的考虑,所以是秘密施工,代号为“530工程”。输油管线建起以后,由于在和平年代它在经济建设上的作用远远超过了军事上的作用。从管线建起至今,它担负着西藏地方100%的生产、牛活用油的输送任务。我是那天黎明赶到昆仑河边施工现场的,汽车刚停下我就看见一群战上围在河边正指指画画地说着什么,从他们的表情看出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我小跑着上去一看,一个战士躺在结着薄霜的地上,身上的工作服湿淋淋的,能看出他的呼吸已经停止很久了,浸湿了的工作服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冰花。我很快就弄清楚了这个战士的死因。他和战友们是夜里在昆仑河岸的峭壁上凿洞架管道,由于照明设备较差,他抱着风钻转换身体的位置时,一脚踩空,掉到十多米深的激流里,当即丧命。战友们哭唤着他的名字,摸黑跑出四五里地,在下游一个浅滩上找到了他的尸体。没有棺材,没有哀乐,没有花圈、挽联,也没有亲人送葬——我猜想此刻他的父母也许正读着儿子前几天寄给他们的信,他们眉宇间的喜悦告诉人们这对老人绝对没有想到儿子已经离他们远去了——,只有战友们嘶哑的嗓子发出的哭声久久地回荡在昆仑山上空。一个在一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嘴里唱着青海花儿的年轻的兵,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把自己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他一直渴望看到、现在却永远也看不到的“格拉输油管线”工程,谁能记得他?他的血肉之躯很快就融人高原的冻土地了!
那天我是噙着眼泪在工程连采访的,完成采访任务已到傍晚,我又回到停放那个战士遗体的地方看了看,战友们已经把他掩埋了。对面山坡那座新土堆起的坟包,也许在明天就会被一场大雪盖得跟山中任何一座山头没有什么区别了。我仿佛丢了魂似的在那地方寻找着,这边看看,那边瞅瞅。战士的遗体压在草地上的印迹还清晰地保留着,几棵伏倒在地的草依旧躺着,似乎在哭泣远去的兵,不肯站起身,我在这片印迹前站了许久,然后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拔下了一棵草,夹进了我的采访本里。在采下这棵草的时候,我就为那个默默而死、名不见经传的兵预支了未来:他活在今天,也活在明天,他像终年不化的雪峰一样永久地屹立在世界屋脊上!
我就这样离开昆仑山了,但是我那沉重的脚步告诉我的高原战友,我会在某个黎明再回到雪山,用我的心烤热昆仑雪,化成一杯清清的水,滋润长眠在此的战友的心!
今天回想起来,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当时没有记下那个战士的名字。所以几十年来我只能用“昆仑山上一棵草”来代替他的姓名。昆仑小草,年年与雪山做伴,岁岁与冰河相随。
第三棵草是王根成将军的书签,采集于藏北草原。准确地说,这是一棵开花的草,只是我和将军都辨认不出它是什么花,便只好叫做草了。
1992年7月的一天,我在去拉萨途中,于藏北的当雄兵站遇到了青藏兵站部部长王根成。我俩是同乡同年入伍的战友,藏北巧遇自然十分高兴。不说别的,根成当了将军以后对乡党那份始终不变的深情,就足以使我感到欣慰。
那天的晚饭是他自己掏腰包在一家藏民小吃铺特意为我定做的具有西藏风味的饭菜。我说我不会喝酒,咱们简简单单吃两个菜就行了,他则说,喝多喝少我不管,来到西藏不喝酒反正交不了账。那天我确实只抿了两口酒,他却喝得满脸通红,显得十分畅酣。当晚我俩同住一屋,推心置腹地聊了许多,谈到新兵连的那些趣事时开心而放肆地笑,说到各自人生旅途上的坎坷和不幸时便是许久的沉默,提到牺牲在高原上的几位乡党时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悲凉起来。王根成从当驾驶员直到提升为汽车团团长,都是总后勤部的先进人物,多次受到毛主席的接见。为此,我写过不少有关他的文字。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对我的文学创作比较关注。就在我们这次谈话当中,他突然从挎包里拿出我的那本报告文学、散文集《昆仑山的爱情》,说:
“我真服了你这位乡党,青藏线上这些平平凡凡的事,经你妙笔生花,都变得那么生动感人。实话对你说,我是个不大读文学作品的人,可是你的这本书我是几乎通读了一遍。”
我很感动,在遥远的西藏能遇到一位热心读自己书的读者,而且是个将军,真是太荣幸了。我不由得从他手里接过书,翻了起来。这一翻不要紧,夹在书页中的一棵压扁变干了的草掉在了地上。我忙捡起来一看,这棵草显然采集下好久了,草尖上还有几朵米粒般淡红色的花,也已变干,呈扁平状。我问他,你也有玩花花草草的雅兴?他笺答:向你学习嘛,你这本书中不是有一篇散文叫《小花》吗?我挺喜欢它,几乎能背诵下来。你在那散文中写道:“不知名的小花,它不挑剔生存的条件,石缝里有点土就可以扎根,山顶上流来几滴雪水就能活下来”,你这不是赞扬咱青藏线上的大兵吗?有昧,有昧!读了你的作品以后,我就留意着哪里有这种花,后来在安多草原上看到了一大片草花,管它是不是你写的那种花,反正就是它了。我便随手采了一棵草花夹在你这本书中。
听着根成这番深情、细腻的话,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过去我总认为他这个没上过几天学校的大老粗是个名副其实的实干家,没想到他的内心世界竟然这么丰富。他读文学作品读出了独特的感受,一朵“小花”使他产生了联想,寄托自己的情感,抒发胸中的志气。大侠王根成原来心里也有诗。
我有意问根成:你还读过什么文学作品?
他立即回答:不瞒你说,《红楼梦》看了三遍,手头正看着《围城》。当然,《水浒》、《三国演义》早就读过了。
我没吭声,只是深思着。他也沉思着。
高原人的分量在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了。
不用我开口,我们在当雄兵站分手时,根成就把那棵草花连同我的书送给了我。他说这叫物归原主。我忙说:不,应该说这是锦上添花。
我掂着书,忽然想到应该让根成在书上签名留言。他没犹豫取出笔就写下了一句话:“我要读书”。
这使我立即想起了高玉宝。
但是,今天读书的王根成将军绝不是当年要读书的高玉宝。
……
我常常在写作之暇,或在静夜里,情不自禁地打开活页册细细地品味这些我所喜爱的来自青藏高原的花草标本。
在人生旅途上,这些长在我本子里的花草,赐给我一路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