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鹰一样在藏北的上空旋转。
一轮仿佛没有任何光热的白太阳有气无力地低垂在缓缓行走着的牦牛背上。
与世隔绝的羌塘无人区就这样经年累月地在寂寞中沉睡。
如果谁偶尔把这死沉沉的寂寞打破,你必须会感到更加寂寞,空寥。
突然,有一天,在不知什么时候被汽车轮子压出来的、又踏下了片片动物蹄印的坑坑洼洼的简易马路旁,悄无声息地撑起了一顶帐篷。
尢人区的帐篷里也没有人。
离帐篷不远处的野滩上,遗弃着儿只饿死或冻死的黄羊、藏羚羊。暴尸荒野。
整个空荡荡的世界像一张白纸。
这是一顶呵以说很旧但是绝对不能说破的帐篷。起码它那说黑不黑说灰不灰说绿不绿的颜色给人的感觉是经久耐用的。那肯定是风吹雪扑、雷打电击、烟熏火燎留下的岁月足迹。脏污、简陋到极点后事物反而变出不动声色的威严了。帐篷的门很奇特,是用一块看似木板实则是结了厚厚一层污秽的帆布堵在外面做门扇,之后牵一根牦牛绳拦着的。你也许难以想象的是在帐篷门一侧的木杆上挂吊着一只藏靴,女靴,靴筒和靴帮均有绣花。不是旧靴,但也不新,上面有斑斑锈迹。
为什么只有一只藏靴?避邪,还是别有说道?
当然,最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顶帐篷的主人不知去向。
从它出现在草滩的那天后,压根就没有人见过它的主人。
帐篷从早到晚飘散着一股重重的兽皮味和狗臭味。
人呢?
这是科学考察组提供的数据:在羌塘草原无人区,平均每一平方公里地面上不到一个人。
所以,完全可以这样想象:更多的时候是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没有人。
无人区指的是羌塘草原(即藏北草原)的西北部。说无人区,其实并非绝对没有人烟,只是人烟极其稀少而已。
它的地域包括那曲以北、阿里以东的部分地区,甚至囊括了长江.黄河源头大片的土地。由于那里极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确有许多地方没有地名、人也不分贫富贵贱。多少年来,无人区是政府直接管辖以外的“自由世界”,那里为数不多的群众享受着外界无法理解的“自由平等”。
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那顶奇特的帐篷似乎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有一个喇嘛瞄上了它……
喇嘛叫次丹堆古。
我与他的相识非常偶然。相识后的交谈随意、自然,没有任何的准备和提防,也没有刻意的追求和思考,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他高兴谈,我乐意听。不知不觉我达到了一种目的,他也得到了渴求的收获。
直到20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觉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仿佛是在小说里。
那是1996年夏天的一天,我从无人区回到靠近青藏公路的谷露村,客居一户牧人家中,休息几天,准备再到无人区去生活。当时我正在帐篷里看书,突然闯进来一个身披袈裟的人,我十分惊愕,喇嘛会有什么事?我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你到过那顶帐篷里7”他并不顺畅的汉话马上使我明白我闯祸了,我那天真不该掀开帐篷门。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我不该多事。
喇嘛摇摇头,说,你不必介意,我不会责怪你的。我也是随便问问。
我悬空的心落到了地上。这才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
他那件酱红色绒毯似的袈裟,肯定穿了很久的年代,上面的绒毛已经所剩无儿,卷成了一个个小绒球。分不清是尘埃还是油腻皱皱巴巴地锈着绒布面。他紫铜色的脸上涂着一层浅油闪着光亮,脸蛋上的两块紫痂高高地凸现着。
我相信他曾经是一个身躯高大的汉子,但是眼下由于驼背,使他变得叉矮又瘦。他的背驼得很厉害,腰弓得头都快挨着地面了。从他进屋站到我的对面起,身子一直就这么弓着。
我的心好酸楚。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尽管我不晓得他的身份,也不了解他来找我的目的,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那张弓冲着我点了一下,也许是一种虔诚吧。然后,他有点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来没有什么只是想认识认识你。”
我不相信这是他的心里话。但是,我也没介意。我是个作家,在藏区常常碰到一些想跟我聊天的闲人。喇嘛找上门来却是头一次。
“你肯定有话对我说。没关系,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张口,到了火候再揭锅嘛!”我很平静。
他又是一个鞠躬,我很受不了他这种虔诚,忙扶他站好。
他无语地望着我,忧郁的眼睛固执地闪耀着一种光芒,眉毛颤动着。给我的感觉他的脸上好像有一种找到了救星似的那种表情。
我把头扭向一旁。他的目光有点刺我。
终于,他说话了:“我跟他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我的事他也晓得。”
我知道他是指那顶帐篷的主人,便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姓名,我确实很想知道。”
没想,他给我通报了他自己的名字:“我叫次丹堆古。”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古怪,也绕口,就问:“你的名字藏语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摇摇头。
后来,我从别人嘴里知道了,“堆古”在藏语里就是“驼背”,他的名字叫次丹,把“堆古”加在名字后面,显然是突出了他的生理特征。
他用恳求的口气说:“请你记着我,次丹堆古。咱们认识了就是朋友,跟他也是朋友了,三个朋友。”
我又看到了他鞠躬的那个情形……
忘掉一个人或一件事的最有效的办法是另外有一个人或一件事出其不意地占据你的心。
那顶帐篷和自称了解帐篷主人的那个喇嘛,很快就被我看到的一则报道从我的脑海里挤掉了。
在我看来那是一则非常重要但是却写得很笼统、因而令我深感遗憾的报道。
报道的内容梗概是:
在解放军平息西藏叛乱中(1959年),有一个农奴主的女儿,背离自己的家庭,只身走进羌塘无人区,过起了一般牧民的生活。摧毁西藏农奴制的枪炮声已经使这位贵族小姐醒悟到自己过去那种吮吸农奴血汗的生活是难以饶恕的罪过,到无人区后她变得异常善良,勤劳,平静地生活着,放牧、背水、打酥油茶。
一个十分偶然的日子,小姐遇到了闯进无人区的一个汉族青年。她竭尽全力救了汉族青年,俩人产生了感情。由相识到相爱,最后结婚。
茫茫草原上多了一对年轻夫妻,就像夜空里添了或少了颗星星,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种变化的。没有人知道姑娘曾经是个贵族小姐,也不曾有谁知道她的丈夫是个汉人。汉族青年很快就从外表、语言到生活习惯,完全藏化了!一个人消失了,另一个复活,生命不会断章。
这两个特殊身份的人组成的家庭,就这样默默无声地在无人区生活着。日出日落,日落日出。一年又一年。
不如不觉,20年过去了。
他们曾经有过三个孩子,一男二女,但是都没养活……
这则报道刊登在全国很有影响的一家刊物上。我读了三遍,仍不解渴。文中许多该交待的关键地方没有交待,明明该详细展开的情节却一笔带过。例如,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离开贵族之家的最初动因没有写;她初到无人区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也省略了;她和汉族青年是在什么情况下相识的,汉族青年为什么闯进了无人区,也写得十分简单;他们的三个孩子是怎么夭折的,一个字也没有提;甚至连她的丈夫的名字都没有给读者留下……
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多的未知数?我当时最真实也是最直接的感觉是:这么好的一个题材,硬让作者给糟践了!
话又说回来,正因为留下的未知数多,才能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后来,当我躺在谷露村的帐篷里顺着我列举的那些问号去寻找答案的时候,我的思绪延伸得很长,很长于是,我“寻找”到了一个人——
1959年春天,我所在的汽车团参加了平息西藏叛乱的战勤运输。那是一段让人回忆起来心里发烫的日子,我们的轮胎咬着青藏公路上的石子,昼夜不息地奔驰,路面上从早到晚进着火星。
那天,我刚把一车战备物资卸在拉萨西郊兵站,排长李黑子就通知我:“待命。准备马上出车。”
一小时后,我的车运载着一车俘虏碾过了拉萨河上的木桥。出了拉萨80公里,便是羊八井兵站。按原计划我们要在此地检查车辆,因为有散匪骚扰,我没停车,继续挂上高速挡飞速赶路。就在这时,突然蹦出一个人,站在公路当中拦车。
我点了一脚刹车,停驶。拦车者是个藏族姑娘。我心里涌上几分火气,摇下了车门玻璃,谁知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说了话:
“对不起!我要看看我的阿爸。”
她的汉话讲得如此顺畅、准确,令我吃惊。只是,她的阿爸是谁我并不知道呀!
她指了指车上面。我马上明白了,她的阿爸是个俘虏!
我的心不由得一抽搐,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敏感而棘手的事情。
坐在我车上的副连长显得很沉着地下了车,一脸遇事不慌、胸有成竹的稳重。他和拦车人搭上了话:
“大姐,我是车队的负责人,你有什么事请给我讲。”
藏族姑娘彬彬有礼地一手提了提藏袍,一手放在胸口,嘴里念了几句祈祷的话,然后对副连长说:
“我希望能看到你答应我提出的这么一点要求。”说罢,她再次指了指车厢里的俘虏。
副连长明显地为难了,但是他收起了准备摊开表示无可奈何的双手,只是望着对方。
姑娘又说:“难道做女儿的看阿爸一眼也算苛刻的要求吗?”
副连长只能这样安慰她:“请你放心,我们会按政策对待他们的。等一切有了妥善安置以后,你的阿爸会和家里通信的……”
她打断了副连长的话:“不,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怀疑,可是我不想那么远了。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让我和他说最后一句话。我的阿爸犯下了佛祖不可饶恕的罪,我要和他讲我这一生说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要这样悲观呢?他如果改造好了,仍然可以回到你和家人身边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就让我和阿爸讲一句话吧!”
这时,车厢的俘虏群里突然有个人挣脱着绳索的羁绊,叫了一声:“拉姆!”站在车厢后角处的哨兵立即制止了他,他又不敢动了。我看了那俘虏一眼,他穿着十分讲究的藏袍,狐皮大帽遮着方而大的脸庞,一双眉毛像炭素描出来似的特黑特粗。不用说他就是姑娘的阿爸了。
姑娘再次提出,她要和阿爸讲话。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副连长便果断地对她说:
“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是,我必须知道你对你阿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姑娘稍稍沉思一下,答复道:“不但你可以知道我要说的话,大家都可以知道。”
说着,她朝前迈一步,冲着车上刚才那个挣扎的俘虏说:“阿爸,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女儿了!”
说罢。她就离开公路,拼命地向路边跑去。那儿是一片覆盖着积雪的无际草原。
藏北无人区。
这时,早春的一阵风雪突然飞卷而来,遮没了她的身影,也遮没了我的汽车。
我的心里压上了一块重石。汽车重新开动后,我对副连长说:
“看来,那姑娘要寻短见了。也是,阿爸当了叛匪又成了俘虏,她哪有脸见人?”
副连长摇摇头:“我看不像。”
“不像?那么你说她要干什么去?”
“不知道。反正,她不像寻短见。”
我没有再问。车轮碾在公路——沙沙的声音有节奏地反弹着。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拦车的藏族姑娘。当时和现在,我始终认为她是一位长得相当漂亮的藏家女孩。我曾多次对别人这样说过:天啦,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拉萨河谷竟然还有这么一位相貌出众的美女……
当她冷不丁地出现在我车前时,我只急于刹车,手忙脚乱,心不在焉,根本顾不上留意她。车停后,在副连长和她搭话的当儿,我这才细读了她。
她穿一件镶着黑边的深红色平绒夹藏袍,袍边上的提花字是藏文扎西德勒,意思是吉祥如意。披一块绿缎披肩,一条二指宽的黑带紧束腰间,这使她本来就修长的身段越发苗条。她的脸色白洁细腻,散放着淡淡的玉质光芒,丰满湿润的嘴唇缝隙间露着非常洁净的牙齿。那一对眼睛黑白两色格外分明。我永远记着的是她的那双台脚、美观的藏靴,给她平添了更多的美丽,使人觉得这双藏靴只能穿在她的脚上,才最能在男性面前显示出魅力。
像我遇到的其他藏胞一样,她的一只臂膀露在长袍外,那只臂膀轻柔如水……
我心里暗想:西藏的水土竟能滋养出这么一个活脱脱的美人!
世间有些事情的结局常常是出乎人们意料地离奇。你明明被严寒冻得浑身筛糠,但是最后你被送进医院的理由是中了暑;原本渺茫陌生的一个站在地平线上的人,一夜间成了与你朝夕相处的亲人。
这次相遇使我后来写出了散文《一只藏靴》,散文的主人公就是拉姆姑娘。
雪峰上盛开着一朵等待春天的雪莲花。
那天,我开起车甩下贵族小姐拉姆后,好长一段时间心里总也忘不掉她。同情?担心?钦佩?都有。不过,日子一长,心里皱起的那点涟漪也就被岁月的风吹干了。生活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也许拉姆认为她走的是一条阳关道。别人无法理解那是因为你有你的人生轨迹。
不久的一天傍晚,当我的车在藏北的桃儿九山抛锚以后,我真的一下子没有认出站在我面前的会是拉姆。当然,她也没有预料到她是在向一个“熟人”求援——她压根就没有印象我曾经与她有过一次交往。我想,每一个人都会是这样的。当时她只想着与阿爸说最后一句话,至于有谁站在身边她不会留心。
是我先认出了她。我直呼其名。
“拉姆,是你呀?”
她的惊愕或者说惧怕是可想而知的。她问我:“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给她讲了事情的原委。她听了,似乎连想也没想,就很平淡地说:
“不提它了。我今天来是向你打听个人,也是想请你帮忙找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