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位望坟
清晨,不甘示弱的唐古拉山的冷风拉开了沉睡的夜幕,把江河源头的山水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山巅射出发酵的阳光。对面山坡上那个坟包里埋的什么人,他不知道。但是他几乎每天在太阳刚爬上山岗的时候就已经坐在兵站门口的石头上,望着坟包呆呆地发愣。一个不容置疑的高原军人,一个无法抗拒的血性男儿!
他的身后是兵站一排低矮的压着薄薄积雪的兵屋。那兵屋很低很低,好像贴在了地上。站上升起的细细的炊烟分明是招他回去,他仍然静坐不动。
更远处的山腰有一座寺庙,静悄悄的,好像还没睡醒。
这个望坟人叫陈二位,兵站站长。他坐在石头上,他也是一块石头。生者和死者相聚,犹如天地相对相坐。他默默无语,那是因为他心里想说的话太多太多。
五道梁这个地方是山上的一块平坝,海拔4818米的平坝。冬天来到青藏高原,五道梁走进了一望无际的酷寒。
春天也在这一刻开始孕育。
陈二位,藏族,本名洛桑赤烈,改名陈二位是入伍以后的事。这阵子他从石头上站起来,裹了裹披着的大衣——他裹紧的是西北风,走到一直等待着他的我面前,说:
“我讲一个兵在五道梁的故事给你听,他的名字叫莫大平。”
我忙说:我是冲着你来的,你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我作品中的主人公。
他说:长江源头不缺水,所以我关心的不是河流的去向,而是它的终点。你应该承认,包括我在内这里的每个兵都是并不快活的人,但是既然当初选择了五道梁,我们就得咬着牙使出小时候吃阿妈奶的那股劲,走下去。是的,只能走下去!
他抬起头,又凝望那个坟包。阳光把坟包照得很亮,坟上有枯草在摆动。
五道梁的兵们生活在许多人不想居住的地方,他们不开花,永远是叶子。兵站上一共15个兵,那个坟包里埋的却不是兵,是个鲜嫩鲜嫩的藏族姑娘……
沈从文的老乡小莫
莫大平,土家族,1991年入伍,很老很老的老兵了。在五道梁兵站,凡是兵龄过了3年的兵,不管是不是班长大家一概都称他“班长”,约定俗成,成了传统。但是对于莫大平这位老兵中的老兵,却没有人叫他“班长”,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喊他“小莫”。这里面除了亲昵的成分外,更重要的是他好像永远也长不大,当然不仅仅是指他那瘦小的个头了,而是说他做起事来总像个不听招呼的淘气娃儿,任性多于服从。这,我们在后面会充分地涉及到。兵站的人都知道小莫是个特殊的兵,特殊在两方面,第一,他是带着家眷上山的,老婆和孩子都住在五道梁。第二,他是湘西风凰县人,作家沈从文的老乡。为此他自豪得眉毛都要立起来了,对任何一个到五道梁来的人,总是以“天大地大不如他莫大平大”的口气说:“你知道沈从文吗?世界级重量作家,我俩是乡当呢,我见过他!”其实他漏掉了一句话,是在照片上见过。在他这番添油加醋的炫耀之后,如果对方还不知道沈从文为何人,他挖苦的话就劈里啪啦地扔过来了:
“遗憾,遗憾,实在遗憾!我不能说别的了,只好说你学识浅薄,阅历太少,怎么会不知道沈从文呢?我这位老乡如果还活着,贝诺尔文学奖肯定非他莫属了。”对方听了大笑一阵,大家就是要从他嘴里掏出这句话。小莫把“诺贝尔”念成“贝诺尔”这个笑话,在青藏线上传得很广。你还别说,沈从文有了小莫这个老乡后,他在青藏高原上的知名度大为提高,许多人不一定知道鲁迅、茅公,但是知道沈从文,不少兵的床铺下都压着一本有小莫签字的《边城》。
小莫带家属为什么算特殊?
部队有规定,战士是不能带家属的,即使像小莫这样的老兵也不例外。那么,莫大平为什么要破例呢?他爱人童月是河南扶沟人,他俩在高原上举行的婚礼,后来童月几次回到凤凰县,都不习惯土家族的生活,吃、住、语言皆格格不入,用她的话说跟到了美利坚差不多。于是,她只得重返五道梁。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住下了,一住就是六七年,小女如今已经5岁了。女儿叫莎莎,地地道道的五道梁人。
莎莎像棵缺乏营养的幼苗儿。她整天在兵站的院子里独来独往地跑着,没有小伙伴,只好与站上的那只小狗为友,她跟它混得很熟,只要她喊一声“狗狗”,小狗就跟上来了,她走,小狗也走,她跑,小狗也跑。小莎莎很孤独,但是她给这寂寞荒凉的高原小院里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机。每当小莎莎迈开脚步在站上跑起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整个青藏都绕着她的脚板旋转。
一匹从荒原上跑过的野马,把大地展开。
莫大平出车回来了,他冲着正在院里跟小狗藏猫猫的莎莎喊道:“闺女,过来给老爸捶捶背!”
他是汽车司机,天天跑车,每次回到站上累得浑身酸疼,最需要亲人的温柔。喊过女儿之后,他便伏卧在院子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莎莎上前抡起两只小拳头在他的背上欢欢势势地捶起来。他微闭起双眼,满脸轻松,尽情享受女儿的爱抚。
只有在这时候,他莫大平才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
女儿在背上捶打,他心里像走熨斗一样舒眼。他想,五道梁的苦算得了什么,只要有自己的家,有女儿这双把他浑身疲累、饥寒扫得干干净净的手,他莫大平是什么样的苦都咽得下的!想着想着,他兴奋得竟念起了诗,也作起了诗:什么“到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我看改成“要想狂,五道梁”才好。对,有气派,就是要在五道梁狂!
莎莎还在不停地用双拳捶着老爸的背,她有些累了,额头淌起了汗水。小莫说:“闺女,再狠劲一点敲,越狠越好!”
“老爸这背是铁打的。”莎莎站起来砸着老爸的背。莫大平说:好!就这样,就这样……
小莫并不知道,这时重月一直站在门口,用极不满悦的目光望着他。久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死鬼哟,就知道自己舒服,莎莎才5岁呀!
小莫显然听到了,回敬了她一句:滚,管你屁事,多嘴!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双眼却一直没有睁开。
莎莎看见了妈妈,便扔下老爸扑向妈妈,泪声泪气地诉苦:妈,我手疼!
莫大平起身,冲着女儿的背影喊道:你给我回来捶背!
童月护着女儿,斥责丈夫:你的疯病又犯了?在孩子身上撒什么气,你有胃口就吃了我吧!
小莫吼妻:碍你什么事了?莎莎是我的女儿!
陈二位没再往下讲了,藏家人特有的那两片厚嘴唇在颤抖着。我也不便问了。
在我等待了足足有10分钟后,他才告诉我,是童月那句“你的疯病又犯了”的话,戳痛了他的心。他接着说,谁要说莫大平得了“疯病”我跟他急。小莫根本不是疯瘸,但是他确实有病,什么病?我说不清,谁也说不清……
他又不言声了。
我知道任何一个疼爱自己士兵的军官,都不情愿抖露他们部属的伤疤,更何况小莫得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病呢!
二位给我再次提起小莫,是在两天后,不过他绕了个弯子,说,我给你讲另一个兵的故事,当然这个兵的事与小莫有关。至于怎么有“关”,那就要你费心琢磨去了!
五道梁的水土养出了什么人
陈二位讲的这个与小莫有关的战士叫朱志军,他比莫大平的兵龄还多一年。漫长的12年间,他没挪窝地在五道梁兵站发电机房工作。不足30平方米的空间就是他的天地,他的世界。他的所有喜、怒、哀、乐的故事,都毫不例外地浓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在400里青藏线上,五道梁的自然条件之恶劣是尽人皆知的。然而,对老兵朱志军来说,艰苦的环境不能使他失去堂堂男儿的血性。氧气缺一半他可以怨耐,被人形容成能把鼻尖冻裂的严寒也可以坚持,惟独这刀刃也戳不透的寂寞把他的心咬得伤痕累累,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一年365天,他除了吃饭去食堂、睡觉回宿舍,其余的时间都在发电机房泡着。一个人成天孤独无助地守着一台喧嚣不止的发电机,耳朵是聋的,眼睛是涩的,鼻孔是黑的,脑子是木的。他的心慌慌乱乱好像着了火,又像结了冰。他多么想冲出这30平方米的空间,找个人聊聊天,或到草滩上跑步,吸儿口新鲜空气。他特别想蹲在公路边看一看南来北往的汽车,那些车上肯定有来高原旅游的女人,要知道他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认真地看一眼女人了……发电机房太吵杂,太狭小,太闷气,在他实在承受不了这里的压抑、孤独时,便打窗子,让外面的冷雪飘进来,落在他热热的脸上,那雪也就变暖了,这也算是调剂了他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给领导提出,希望能给他换一个工作,他没敢说出从此就离开发电机房,只是说暂时挪个位他先干一段时间别的工作,然后他还会回到发电机房的。领导似乎一眼就看透了他朱志军的心事,便说明叫响地给他把事情挑明了:小朱呀,咱站上就屁股大的这么一块地方,换到哪里都是苦差使,走来走去都是五道梁的天下。
你想甩开手脚痛痛快快地潇洒一番,咱没那个条件!随后,领导又掏心里话地告诉他,小朱呀,这台发电机是咱全站的“心脏”,如果它一旦出了故障,站上就没有光明和动力了。
你是管发电机的技术能手,我们一分一秒都离不开你。朱志军再也不吭声了,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他是个兵,就得忠心耿耿地尽兵的职责。
朱志军又倾心尽力地坚守在发电机房了。他不换眼地盯着那飞速放旋转的机器,巴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似的盯着每一个零件。一天天地过去了,他忘了外面的世界,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想离开发电机房的想法。一切都顺其自然,一切都为了那个“心脏”的正常运转。他已经把自己的身子和心与那台发电机融为一体了。难怪战友们说,朱志军已经变成一台发电机了。
五道梁这个特殊的环境,渐渐地把朱志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发电机房里的嘈杂无动于衷,对屋外的寂寞也无动于衷。
同志们最先发现他性格上的变化是从与他的对话开始的。无论你多么激动或多么冷静地给他讲什么事,他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讲完了,他也不表态,跟没你这个人也跟没他这个人一样。他只呆呆地坐着或站着,眼珠子像掉出来似的盯着面前的发电机。你被他冷落了,便不得不带着捍卫自己尊严的口气问他:小朱,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他开了口:我又不是聋子。你再问话,他就不搭理你了。任你说得嘴唇出了血,他就是不开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五道梁养出了什么人?傻?呆?
半傻半呆?是,也不全是。
有一点五道梁兵站的同志们谁也不会否认:朱志军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如痴如醉地热爱着,对给战友带来光明、给过往人员送去动力的那台发电机,竭尽心力地守护着。
他把苦闷、孤独和向往,都倾注在那支从格尔木买来的圆珠笔端,写呀写呀,谁也不知道他写了多少,写了些什么。
他的笔记本锁在床下面自己钉成的小木箱里。
心迹总有外露的时候。在发电机房那粗糙的土墙上,写着一个女歌星的名字,草体,楷书,隶体……无法数清写了多少次。不过,那印迹并不十分显眼,如果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他不担心有没有人记着他。
他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忘记他。
冷冷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给满屋洒下水波一样的柔光。
寒风也从窗户吹进来,像一把刀子,把那光波切面包一样割成许多小片。
陈二位慢慢地抬起头来,我能看得出,他在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他说:
“下来,该给你讲莫大平的故事了!”
“不,你已经开始讲他的故事了!”这是我的心里话,也是我有所感悟。
太阳又升高了些,洒在屋里的光线更美丽了。
五道梁的春天像指甲那么短,这个季节兵站门前的小河既不结冰也不温暖。朱志军,还有莫大平,你们的痛苦每天都是新的,只要你们想到这个“新”字,也许就不觉得痛苦了。
从兵站伸出的、穿过青藏公路的小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坠落,延伸……
琢磨不透的小莫
陈二位上任站长后第一次和莫大平见面,就捞了个很尴尬的局面。时间是1998年夏天。这时小莫已经当了8年兵,站上的同志都称他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从不否认,眉宇间还透着一种不可侵犯的自豪感。
一位家访小莫完全是出于一颗善良的心。他想,小莫在五道梁有妻室儿女,那间当初受到一些人的冷落、后来又被一些人眼馋的既不是家属院又算不上招待所的小屋里,应该溢满领导对其主人的同情和关爱,更何况小莫还是个性格见怪的老兵呢!谁知,二位来的不是时候,正遇上莎莎感冒,发着高烧。小莫的爱人重月抱着哭声不止的女儿摇呀晃呀地哄着,嘴里还哼着不知是催眠曲还是进行曲之类的小调。站长来了,童月不知所措地赶紧让座:
“站长,快,请坐。真不好意思,屋里太小又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小莫忙站起来挡在妻子和二位中间,对妻子说:“有我这个当家的在,还轮不到你迎客。”他又转向二位:“站长大人,你串门也不挑个日子,不问问主人欢迎不欢迎你?”
说毕,他举起手臂指着门。二位这才看见那个一块块木条钉的门板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家有病人,概不会客”。他真想笑,但忍住了,莎莎有病!站上满共十来个人,谁不了解谁呀,用得着以这样多此一举的方法谢客吗?也许这一瞬间小莫感觉到自己对新来的站长少了点尊重,便端了个凳子让二位坐下。
二位:“小莫,叫医生来给孩子瞧瞧病,这个地方得了感冒可轻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