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仍然在楚玛尔河畔。当刺耳的西北风变成坚硬的寒冷在可可西里奔跑的时候,藏羚羊妈妈带着羊崽在草滩上悠然自得地漫步。娘儿俩许是在挤疙瘩似的羊群里憋得太烦闷了,走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吧!调皮的羊崽实在玩得太开心,一会儿跑到前面挡住妈妈的去路,一会儿又颠到妈妈的身后,捉迷藏吗?它不知不觉竟然乐疯了,跑出去好远,还不时地摇头晃脑,仿佛要妈妈夸赞它几句。妈妈放纵着这个轻浮水崽的任性,使它越玩越走得远……这不是一只掉队的小羊,但是当它狂耍着离开妈妈的怀抱时,就成了一只实际意义上的掉队者。就在小羊玩得正尽兴时,灾祸出其不意地从天而降。一只野狼突然把小羊拦截,那孽种龇牙咧嘴,两只带钩的虎牙中间伸出闪着凶气的舌头。它明明要吃掉小羊,却不急于上前,偏要对着小羊狞笑,吼叫,怪怪的,阴森森的。小羊被吓瘫了,卧地。野狼这才扑上去,先伸出前腿重重地在小羊身上几拍,然后用那铁铸般的脑袋狠劲一挤,小羊就轻而易举地滚到了它的嘴边。野狼的晚餐眼看就剩下张口擒拿了,谁会想到这时局势发生了180度的突变,不知从何处蹿来两只雄性藏羚羊,它们杀气夺人,显然要从狼嘴里救出自己的伙伴。两只雄羊从两侧夹击野狼,好像商量过似的伸出各自那长长的头角恰到好处地叉住了狼的头部,使其措手不及地处在了招架挨打的劣势。之后又见两只雄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刀样锋利的长角直直地刺进了狼腹部的两肋间。野狼一声疼痛地怪叫,慌乱地扔下即将到嘴的小藏羚羊,企图逃走。两只雄羊根本不饶过它,再次追击上去,用长角刺中它。两次重击,狼挣扎了几下,蹬腿惨死。这时,一直愕在远处颤颤嗦嗦的羊妈妈才如梦初醒地走上来,关照自己的孩子。可是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不久就死去!
草滩上躺着两具尸体。藏羚羊,野狼。
人们会永远记着这样一个事实:在可可西里的荒野上,倒下的成千上万的藏羚羊的尸体旁,同样也能看到残害藏羚羊的野狼尸骸。
当然,在动物与动物的残斗中,总体而言,藏羚羊是弱者。正是这种弱者的处境,使它们天生地具备了逃避死亡的本领。其实,掩蔽、逃躲也是它们另一种斗争的方式。除了野狼,还有鹰隼和其他猛禽也常常伤害藏羚羊。为此,藏羚羊在遇到危险时便将身体藏匿在崖下或它们自己刨挖的沙坑里,有时索性也这样休息,安眠。此刻,雄藏羚羊只把高仰的长角暴露在外面,远远看去像一棵小树。这样的伪装有时蒙骗了天敌,有时也招来杀身之祸。狼们、鹰们经过长期观察,已经识破了藏羚羊的伪装,便扑上去不用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顿餐点。
藏羚羊就是这样,在可可西里自由奔驰又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我们这些常年跑青藏线的汽车兵,在行车的日子里,创造了一种很有趣很刺激的游戏:汽车和藏羚羊赛跑。汽车和藏羚羊赛跑,那真是太有味道了。这场游戏的发起着并不是兵而是藏羚羊。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已经发现并感受到我们这些朴实善良的兵们,不会伤害它们,才抖着大胆走近了我们。先是站在公路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嘹望汽车,那长长的军车,不管是数十辆还是上百辆,一兵一车,浩浩荡荡,壮观!羊们看得多了,不是烦了,而是从好奇变得亲切,想和兵们亲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它们便换了个办法,在汽车周围兜着圈奔跑,有时只有十多只搭伙,有时是几十只结伴,有时还是上百只甚至数百只组成大队。在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与汽车平行跑,车速快,它们就快,车速慢它们也随着慢。但不管车速快还是慢,它们总会跑在汽车的前面一段距离。当然是我们有意压慢车速让它们跑在前面,这样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们跑起来那优美的流线型体形。太美了,像一团很大的弹丸在空中飞旋。这时,我总觉得连我们的汽车也被藏羚羊驮着跑起来。藏羚羊的背太有承载力了!这是藏羚羊的速度!我们和藏羚羊就这样赛跑了一阵子后,羊们并不觉得过瘾,就在它们和汽车拉开一段距离的时候,有些淘气的家伙会突然从汽车前方横穿过去。我们不慌不惊,听任它们在车前穿行,甚至有意放慢车速让它们过去。也许是这些羊们以为它们真的玩弄了我们,穿过汽车跑出一段路后,又转身再掉头跑回来,站定,向兵们显示它们的能耐。兵们高兴了,给它们加油助威,有人会按响双音喇叭,使它们跑得有节奏。于是,好些兵跟着按喇叭,车笛声声,此起彼伏,藏羚羊跑得更来劲了。车和羊的赛跑达到了白热化程度。这时候,兵们的脑子很清醒,总是让车速一慢再慢,唯恐伤了藏羚羊。在比赛中,我还看到过这样一幕:雌藏羚羊带着它的一帮儿女一起与军车赛跑,那些小羊们跑得并不比妈妈慢,它们总是要显示自己有限的力量,争先恐后地跑在妈妈的前面,也就是说它们绝不被汽车落下。每当它们跑到超过汽车好远的地方时,便慢下来闲情怡然地边走边吃着草,还不时仰起头望望落在后面的汽车。它们是在得意比赛中拿了头奖,讥笑落伍的汽车吧?
比赛总有画上句号的时候,我们该整理整理放纵了的情绪要赶路了。军事都是奉命执勤,哪一个驾驶员不肩负着使命?我们加速了马力赶路,赶路。再见,可爱的藏羚羊!
直到后来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渐渐地从车与藏羚羊赛跑带来的欢快中醒悟过来,认识到大可不必对这样的比赛给予太多的赞许。因为藏羚羊们是揣着惊魂一路狂奔,是看着汽车司机的眼色比赛的。不信,我就说说一只藏羚羊是怎么死去的,你就会明白的。数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回忆往事时心里仍然涌满着不安,愧疚。
那只有孕在身的藏羚羊,你真不该来!
在那个周天飞飘着蝴蝶般雪花的中午,我们几个驾驶着军车的汽车兵又一次和一群藏羚羊较着劲赛跑。当我看清有一只肥肥大大的藏羚羊出现时,赛跑已经到了尾声。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它逞能似的和我们的汽车比高下,我绝不会使出劲追赶它。那桩血淋淋的事件就是这样发生的。当时我们就断定那是一只怀孕的母藏羚羊,便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让它有剧烈地运动,我们有责任关照快做母亲的羊。可是它呢,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孕,主动挑逗我们。是的,绝对是在挑逗我们。它一会儿跑到我们汽车的左侧,还歪着脑袋望我们,傻笑的样子。我们觉得挺好玩的,就停车准备打开车门和它近距离交流。谁知还不等我们下车它又跑到了右侧,仍然歪着脑袋傻笑的样儿。待我们又一次停车准备打开右侧车门时,它又跑到了左侧……它就是这样和我们没大没小没远没近地捉迷藏。已经这样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我仿佛忘掉了它在怀孕,便对助手说,停车,咱俩从两侧的车门下,看它还有什么办法。谁知那家伙太聪明了,见我们双管齐下,它立即来了个180度的大掉头,跑到汽车后面去了。它在耍我们,不让我们捉住它。它太可爱了!我们不忍心折腾它了,人家毕竟是怀孕在身呀!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为了要捕捉它,只是要和它逗逗乐而已。就是在这样前后左右的躲跑中,我们突然发现了一个新情况,它很可能因了颠来跑去地躲藏,大概要分娩了,它的步子越来越慢,甚至可以说在挣扎着。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追赶它了,车原地停下,给它一个安静的环境,让它的宝宝安然出世。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那藏羚羊就从腹部脱出了宝宝,小小的一块肉,蠕动着。母羊用嘴舔着它的孩儿,还轻轻地拱它。我和我的战友们简直不敢相信,藏羚羊就是这样分娩的。终于小藏羚羊与母体分离开了,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看清它们母子是怎么分离的。只见母羊静蒋地站在孩子身边,微闭起双眼,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休息?刚刚出生的小羊怎么处置,疼痛地(也许很快乐吧)分娩之后确实需要呈现另一种状态。我们都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尴尬的场面,既高兴又有些担忧,更确切地讲是在犯傻,犯傻多于高兴。刚出生的小藏羚羊能活下去吗?这是我们当时最大的忧虑。事实证明,我们的这种担心实在多余。大约过了半小时,那个被我们认为是一块肉团的小藏羚羊,竟然磕磕绊绊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想到刚站起,就摔倒。再站起,又摔倒……就这么反反复复地不少于10次,最后终于是妈妈用嘴扶着它站稳了。哇!小生命,可爱的小生命!
可是,好景不长。当小藏羚羊再次摔倒后,就起不来了。我们等着,等着,它始终没有起来。
它死了!
母亲静静地站在一旁,望望孩子,又望望我们。我感觉得出它那眼神是企求的,企求我们保护它孩子的尸体,还企求我们不要再追赶已经骨散心衰的它了。刚刚分娩过后的身体虚弱的母亲,又面临孩子夭折,它需要安静,需要安慰!
这是我第一次见藏羚羊分娩,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当时和后来我都这样想:这只怀孕的藏羚羊,为什么在分娩前要和我们这样奔狂乱跳一番?不知道,无法知道!只能猜测。难道它本来是要找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做妈妈,中途遇到了我们这伙爱凑热闹的兵,便快乐得忘了有孕在身,而和汽车赛跑,招致了杀身之祸?或者它压根就不打算和我们耍闹,只是被不懂世道的我们追赶得晕头转向,才没头没脑地奔跑起来,早产了?我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不管怎么说,是我们一手导演了这出悲剧!悲剧!
那只怀孕的藏羚羊,你不该来!
我们这些贪玩的汽车兵,就不该逗它!
好多年前的那只小藏羚羊倒在母亲血盆里的早晨,就这样痛苦万状地留在了我永久的记忆里。今天,在不少人津津乐道藏羚羊的时候,我对它的怀念、怜悯之情尤其强烈。容易吗?妈妈和爸爸培育出它是豁出命来的呀!
不错,是豁出命的。
雌、雄藏羚羊在平时的日子里是“分居”生活的,各自成群,雌羊带着小羊,雄羊们自己结成小群单独活动。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它们自己的活动范围。雄羊的范围略大于雌羊。平常它们几乎不交往,即使偶尔在独木桥上碰个面,也是擦肩而过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这样生分?至今无人能道个明白。也许因了分居生活的缘故,这近在咫尺的却显得长长的距离,加深了它们之间的思念与恩爱。一旦相聚,就有火花,就爱得死去活来。
每年春天,这是藏羚羊的爱液奔放难抑的季节,是它们疯狂示爱交配的季节。雄羊也罢,雌羊也好,在这个寻欢作乐的日子集群的数量都猛然扩大,数百只藏羚羊挤成一个群体,在草滩上举目可见。羊多势众,无论是攻还是守都有雄厚的兵力。这个季节我每次驱车从可可西里经过,总能看到一群又一群藏羚羊在坡上或坡下蠕动着,那甜蜜的寻偶的叫声响彻大地。我虽然没有福分享受到它们示爱交配时痛苦着却很幸福的场面,但是一位朋友给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确让我有身临其境之感。
决斗。藏羚羊的爱情是经过决斗获得的,所有的快感和幸福都交融在无休无止的残忍决斗中。可可西里某块被雌藏羚羊选中的草滩,便成为它们施展爱情伎俩的洞房。惨不忍睹却心花怒放。雌藏羚羊自然在静静地等候着向自己射来的丘比特。其实等候并不等于拱手相让,它们的静候堪称锋利且尖刻。
决斗是在雄藏羚羊之间进行的,胜者才有资格人洞房。双方既是攻者又是守者,见机就进攻,遇攻善防守,这才是勇者。它们毫不例外地都用长角搏斗,那一刻,浑身每个骨缝里都会鼓出生生的力气而凝集在那利箭似的长角上,然后狠猛地冲向对方。双方的长角胶不可分地绞在一起,你不退它也不让,僵持,长久地僵持。这时谁的耐久力强,就可能获胜。终究会有一方负伤,卧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这时胜者便大摇大摆地风情万种地走向静候在一旁的雌羊。
强者战胜弱者,这是规律,也是天经地义。但在雄藏羚羊决斗场上,却偶有弱者取胜的个例。那是它们靠机智灵活的谋略,靠智慧赢得了胜利。
这只眼看就要被对方斗败了的雄藏羚羊,它并没有倒地,而是猛然脱离强者的角逐,逃之天天。逃,未必注定败!那强者便趁胜追击。逃者在前,先是猛劲跑,追者劲追。突然它有意缩短它们之间的距离。追者得意了,眼看美食就到口了。就在这当儿,它突然出其不意地就势往地上一趴,乘胜追击的雄羊则猝不及防,仍在猛扑向前。扑空了,它那长长的利刀似的角随着头部截地而折断。同时,趴地雄羊的长角恰如其分地戳进了它的腹部。血迹横流,这是轻者。重者一命呜呼!
在藏羚羊交配的季节,草滩上满是雄藏羚羊血淋淋的残体。还好,没有负伤者毕竟会有,这样它们就成了乘龙快婿,雌羊便心甘情愿地许配给这样的英雄男儿。胜者人洞房了,这是它最得意也是最能狂显雄性本事的时刻。怀抱着得来不易的爱妻,这是占有,绝对自私而野蛮的占有。随后便是发泄,凶狠的发泄,难道是带有报复性的发泄吗?许是。它们拼命地扑向瞅准的目标,将它们所有的锐气和精力都集中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任意纵欲。这也是雌羊最受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