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我们专门到地方请来一台拖车,才使那辆倒下去的汽车重新站在了青藏公路上。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当我们打开汽车驾驶室门之后,突然从里面蹿出一只狼崽来,我们被吓蒙了,正手脚无措时,又从里面跳出了一只藏羚羊。我们在稍微的惊呆和胆怯后,反而镇静下来,几个人一齐下手把两只野物逮住。其实,不必担心它们会跑掉,一根细细的麻绳将它们牵在一起,一头拴着狼,另一头拴着羊,谁也溜不了。
我们从河里救车的兴趣被这突发的天方夜谭似的事情冲击得干干净净,每个人心里都起一个解不开的疑团:是谁把这两个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捆梆在一起?它们又是怎么钻进驶驾室的?
无人能回答我们的疑问……
大家只能作以下的推断:某个黄昏或者午后,驾着汽车从楚玛尔河桥上驶过的司机,意外地发现了一只被狼追得可怜兮兮的藏羚羊,出于同情他停车去救藏羚羊。令人高兴的是藏羚羊得救了,狼也被他抓到了手。他考虑到带着藏羚羊和狼上路有诸多不便,就把它们“寄存”在这辆落水的汽车驾驶室里,等数日后返回至楚玛尔河时再抱走。
这种推断很快就被一些人否定了:司机既然是拯救藏羚羊的慈善者,为什么还要把它与狼拴在一起共居一室?这分明是把它从狼嘴救出又推人虎口。
当然,会有人反驳的,他们的理由是:何以见得羊与狼共居一室就非得狼把羊吃掉。据藏区有经验的老猎人长期观察,狼最怕两样东西:夜晚怕火光,白天怕绳子。火可以把它烧死,绳能把它勒死。所以山里的人常常在自家的屋前挂一个绳圈,狼老远瞅见就颠儿了。如果把绳子套在狼的脖子或腿上,它会拼命地挣脱,这时旁边就是有一堆鲜嫩的人肉它也无法去吃……
我们都觉得他讲的不无道理,但是却难以置信。狼竟然可以不吃到手的羊,新鲜事!
不过,谁也不去争辩了。有什么意思呢?任何推断和争辩都无法改变这样一个基本事实:狼确实没有把藏羚羊吃掉。尽管它随时都可以把这只它追逐了许久的弱者填充到自己的胃囊中去。
藏羚羊和狼一起被我们带回到了军营。
我们堂而皇之地做了当时认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藏羚羊变成全连餐桌上的一顿美味。野葱爆羊肉,我们吃得好开心!那阵子正是3年自然灾害时期,不少人吃野生动物都快吃疯了。
那只狼崽呢?由于谁也不愿意(确切地说是不敢)吃它的肉,便把它圈在营房的一角。只是为了好玩,当景致看。
谁知,当晚它就挣脱掉牵绳,跑了。
那绳子被咬断成了3截……
看来,狼怕绳子的说法有误。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很不轻松,有一种负罪感。我们确确实实应该是藏羚羊的保护神,但是却不经意地放走了残害藏羚羊的凶手。藏羚羊最终是被我们美丽的刀子砍死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负罪感越来越沉重。这是用任何办法也无法弥补的罪过。
1990年夏天,我重返高原,车行楚玛尔河畔,我特地去看“野羊喝水”。很失望,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未见到一只藏羚羊。我问了几个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新鲜的地名。
当时,我孤零零地站在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桥头,突然萌发一个强烈的欲望:这会儿来一只狼多好……
6.江河源忆旧
在中国有一条许多人不知道的河,它就是起始于长江源头又消失在长江源头的楚玛尔河。我认识它已经有40多年了,40年间发生在这条河上的故事不知有多少。我终究会有一天以它的名字为题目写一篇足以能囊括我所知道的楚玛尔河故事的作品。现在我只能讲一个关于它的小插曲,那是横跨40年的事情。
藏族同胞把楚玛尔河称作“红河”,这是根据河的颜色而叫的。楚玛尔河从唐古拉山的群峰中急奔而来,河水中夹带着大量泥土,变成了赤色的浊流。以河水的颜色叫出河名的在藏区还有:黄河——源于巴颜喀拉山北麓,白河——长江上源的穆鲁乌苏河,黑河——流经藏北的怒江上游一段。总之,在青藏高原上从藏胞嘴里吐出的各种颜色的河名都有。相比而言,我还是喜欢楚玛尔河这个名字。不过我却很赞赏藏胞给楚玛尔河起的别称:“天然肉库”。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与野生动物有关的一个称谓。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忘记当年野生动物在这个“快乐天国”里无忧无虑活动的欢畅情景:那时楚玛尔河两岸绝对不像今天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化了的枯草滩,而是水草丰盛的、适合虫鱼鸟兽生活的天然牧场。我们这些汽车兵每次从这里经过,都会透过车窗玻璃看到成队成片的黄羊、藏羚羊、野驴、野马,在远远的草丛中出没奔跑;野鸭、天鹅、鱼鸥、黑颈鹤,在河面上或水泽里浮游;斑头雁、棕头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水鸟在天空脆声地叫着自由飞翔;最有意思的还要数那些强悍而凶猛的野牦牛,它们看到我们的汽车在公路上疾驰,仿佛嫉妒似的很不服气,便扬起那像巨臂一般的两只大角,疯狂地对着汽车直扑过来。我们怕惹事,只好加足油门高速驶过楚玛尔河地区。当然,在没有遇到野牦牛袭击车队的口子里,我们会把车停在公路上,望着远处草滩上那些悠闲地吃着草的黄羊群和藏羚羊群,像欣赏一幅幅画儿一样赏心悦目。我们不惊扰它们,它们也不侵犯我们。野生动物毕竟是怕人的,每每在我们行车按响双音喇叭时,它们受惊后总会撒开四蹄像箭一样跑向远方。但是,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小管对野牦牛还是对藏羚羊或其他野生动物,我们从来不去伤害它们。起码我们这些兵们是这样做了。
然而,野生动物主动撞到我们汽车轮下的事却时有发生。一次,我们连队的徐锁锁行车至楚玛尔河畔,一只可爱的小野驴驹跟着他的汽车相向拼命地赛跑。徐锁锁出于好奇好玩,故意加速跑车,野驴驹也使出全力奔跑,太有意思了,野驴驹跟汽车赛跑!徐锁锁得意极了,油门越加越大,他还不时地故意摁摁喇叭,逗着野驴驹玩。生活中的事情往往超越不出这个逻辑:“得意”到了极致后便会“忘形”。就在徐锁锁和野驴驹的“赛跑”进行得正较劲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野驴驹猛地向公路上一拐,钻进了飞旋的车轮下。徐锁锁根本没料到野驴驹会有此举,也就没来得及刹车或打方向盘。车轮下汪起一摊肉浆和鲜血……
徐锁锁压死野驴驹一事在连队掀起轩然大波。成连长在全连点名会上非常严厉地批评了徐锁锁,他说:“徐锁锁是个瞎子,把车往野驴身上开。”徐锁锁觉得有些冤,辩道:“不是我把车往野驴身上歼,而是它自己钻到了我的车轮下。”成连长厉声制止他:“还犟嘴?你不开飞车和野驴赛跑,会发生这种事吗?”
之后,全连官兵在楚玛尔河畔挖坑掩埋了野驴驹。徐锁锁肃立在那墓堆前,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
如今的楚玛尔河畔,衰草萎萎,沙砾遍野,站在公路上四顾,很步看到野生动物。当然,埋葬野炉驹的那个墓堆也早被无情的岁月荡平了。
我很留恋当年那种岁月。
7.为一匹野马说句话
藏族司机强巴实在是个很善良的兵,他在申格里拉山中为了抢救一辆抛锚的汽车,耽误了行程。这样,我们本该在天黑前赶到那曲投宿的计划就泡汤了。不过,我这个乘车人没有任何抱怨,领略藏北的夜景是我久蓄心头的愿望。现在乘着夜色赶路正好了却我的这个心愿。强巴开车的技术真棒,时速100公里,车子平平稳稳地飞驰着。
藏北之夜深邃、寂静,一切生命都仿佛停止了跳动,唯星星高高地悬在天空,动也不动,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地面上享受不到它一丝一毫的光亮。整个西藏的天地似乎都拉上了黑绒般的、浓浓的窗帘。夜如黑幕,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短促的枪声(也许是兽叫),使夜变得更阴森。两束米黄色的车灯剪开夜幕,悠悠忽忽地飘荡着如两条细细的线。
我感到很沉闷,企盼着在这漆黑的夜里突然闪出一片稀稀落落的灯光,那便是藏北的重镇那曲,镇街中央的兵站就是我们今晚的投宿地。可是,这仿佛连子弹头也戳不透的夜幕中,谁知道那曲被埋葬在了哪条谷底哪座山梁?
猛地,车速慢了下来,强巴随之喊了一声:“有情况!”车停下了,车灯依旧亮着。这时从车灯的光影里蹿过一个庞然大物,我看出了,是一匹野马。接着又是一匹,两匹,三匹……强巴说:“不好,有人在追捕野马!”我说:“黑灯瞎火,他们的子弹真的长着眼睛?”强巴说:“那些偷猎者的心早就被金钱熏黑了,眼下,白天人们防得紧,他们无法下手,只好夜里瞎碰运气了。”强巴说着把车灯转换为远光,加大了亮度。我明白了,他是在警告那些偷猎者,别从这条路上走过,他会加大油门用车轮碾过去的!
强巴燃了一支烟,吸得有滋有味。我知道他在等待,也在祈祷。过了一会儿,也许他认为那群受惊的野马已经逃远了,猎人无法追上它们了,这才打起了马达,继续赶路。
一切又恢复如前。穿透夜色的冰冷的枪声仍然时断时续。
我真的很佩服强巴,他又捕捉到了情况,说:“看,前面有光点。”我睁大眼睛看了好久,才发现在遥远的车灯够不到的地方闪烁着指头那么大的一点亮光。“是那曲镇到了吗?”我问。他不以为然地说:“那曲?至少还有150公里呢!是一盏酥油灯。”说话间,车子就停下了,那盏酥油灯错到了车子的一旁。我们下了车,观察、琢磨这盏突然出现的酥油灯。灯放在一个有着斑斑血迹的小坡上,奇怪的是那灯焰随着夜风摆来晃去的却不灭,给人的感觉它不甘心灭掉。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灯下面垫了一块长条木板,木板上写着一行藏文。我不识藏文,请强巴辨认,他将酥油灯挪开念着藏文,“为这匹野马说几句话。”野马?在哪儿?强巴指给我看看,我看到灯的后面凌乱地躺着一只开膛剖肚的野马,它虽然死了,眼睛依然圆圆地睁着……
强巴绕着野马转了一圈,告诉我,野马大约死于今天傍晚。这盏酥油灯是战士们放在这儿警世的……
我打断他的话:“你何以见得酥油灯是兵们所放?”他说:“我记得这附近好像有个哨所。”我说:“你怎么就不想到正是残害野马的偷猎人放下了这盏灯呢?”我就见过一个狩猎队,他们打着一个很光彩的招牌,上面写着“保护野生动物”。
强巴再没有吭一声,他从车厢里拽下来一块篷布,盖住了野马的尸体。
我们继续行车,赶往那曲。那盏酥油灯被甩在了身后,它终究会灭掉,消失在黑夜里。
然而,藏北草原是不会停止呼吸的,只是令我粗心的是,敲醒草原的马蹄声会越来越弱!
8.季节河没有名字
它从哪里流来,向何处淌去,不知道。甚至它的名字我始终都难以准确地说出,雪水河、昆仑河、戈壁河……真不知该叫它什么?
至今记忆清晰的是每次我们从拉萨执勤回军营时,都要在那条河里洗车。数十辆以至上百辆风尘仆仆的汽车歪进河道,有的逆水而立,有的顺流停放,还有的借河床的斜坡半卧半爬,远远望去,黑甲虫般的汽车足足把河面盖了有一里长。快乐的汽车兵们徜徉在河里,用脸盆舀水可劲地泼洒翼子板、挡风玻璃、车底座……洗完车,汽车兵们把头埋进水里,扑噜扑噜洗起了脸。有不安分守己分子索性扒掉衣服,用手掖着藏着赤裸裸的身子走进河里。河水浅,他们不敢站起,只能像猫一样卧着,从脑袋到脚心彻头彻尾地洗个痛快。
带队的连排干部看见了,就大声吆喝着吓唬耍水的兵:“喂,你们活够了?这渗心的冰水会钻进肉里去的,伤了元气,你们以后娶了媳妇都是废物。”
说归说,谁也不去认真制止。兵们的玩兴更高,满河飞溅着开心的水花。
搅和着碎末冰碴的水冲洗掉车上多少泥雪、烟尘,也卸下了我们多少疲劳!
那条河在昆仑山口,离我们驻地格尔术40多公里。很有意思,河从嵌入地面的一条峡谷里流来,像蛇似的盘绕在一片开阔地里。河水清澈、冰凉,搭眼可见河床上纹脉清晰的鹅卵石。河水刚好能吃住人的腿肚。
其实,一年之中我们洗车的时间撑死了只有4个月,从6月开始,到9月中止。其余的时间不是汽车兵偷懒不愿洗车,而是河床上袒露着干渴的鹅卵石,水化成了戈壁滩上空一片片不落雨的云。
那阵子,我们很年轻,别看能把一台大卡车玩得飞转,在世界屋脊上跑来回,却不懂得人生和自然界的许多事情。对那条河断流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曾经就这个问题请教过我们的老班长“篓子”,他是1950年入伍的老汽车兵,从朝鲜战场上开着车上了青藏高原,叫他“篓子”就因为他有学问,脑子里装了许多事情。可是,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提问:“河水哪里去了,这你都不懂?你尿尿也不是一天到晚总在尿吧,只能是有了尿才尿,没尿了断尿。就这个理!”我还真没敢笑,话丑理端,老班长也许没有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