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把他的名字和藏羚羊连在一起,和可可西里连在一起。他的名字是架在昆仑山谷和雪水河上勇敢而又绚丽的彩虹,是为了使藏羚羊无论清晨或暮晚都可以在草滩上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他让可可西里的蓝天更阔亮,使草地更碧净,即使遇到风雪狂吼,牧人的日子也能安稳、平静。
他叫杰桑.索南达杰。藏语里是什么含意,我没有探究,但我钦佩由衷地赋予其这样六个字的诠释:藏羚羊的卫士。
我没有见过他,这让我遗憾万分。但我从多种渠道了解他,从众多人们的陈述中得知他是个勇敢高尚的人。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大家给我描绘得最多。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明亮,凝聚着日月的光辉,能深深地嵌进黑夜的天幕。偷猎分子披着夜幕行凶也难逃脱他的搜寻。所以我要说,那是一双温暖的可以给可可西里带来光明的眼睛,又是一双坚定的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偷猎分子憎恨光明就必然怨恨索南达杰。他们想把可可西里的蓝天绿地变得暗无天日,让藏羚羊在黑暗里走投无路,因而就千方百计地损耗他的这双眼睛,甚至扬言:“索南达杰真的是条汉子吗?那我们就挖下他的眼珠当灯泡!”
咬牙切齿的狠毒。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索南达杰最后还是很不甘心地倒在了偷猎分子的枪口之下。那是一声罪恶万端的冷枪。就在他那强悍的身躯倒下去后,我更无法想象的是,他的那双眼睛还大睁着,怒目瞪视着犯罪分子的枪口,直吓得那些恶人丢下枪、惊恐万状地呼叫:“他没有死,他是刀枪不入的汉子!”
是的,他没有死。还傲然正气地屹立在昆仑山上。那是一尊志愿者为他立的高达二十米的杰桑.索南达杰纪念碑。花岗石碑上镂刻着“功盖昆仑,音容长在”八个苍劲豪壮的大字。碑上镶着索南达杰的遗像,那微微卷曲的头发和腮颊上的胡须,昭示着这位英雄剽悍不屈的个性。
我站在昆仑山上的索南达杰纪念碑前,投目远眺,抬头仰望,天空高远,群峰巍峨!
我看见一只高飞的苍鹰。
它高旋在可可西里上空,已经飞了很久了,但仍在劲飞。那苍鹰的叫声如同嘹亮的钟声,打颤了地面上的戈壁和草滩。沙粒上的尘埃消失了,草尖上的露珠也震没了。那苍鹰还在飞,还在飞。一百座山峰,一千条河流,好像受了谁的指派,和那苍鹰一同在飞。我望着越飞越高越远的苍鹰,不由地想起了它的归宿。它要飞向何处?
有一群牧人,还有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站的志愿者们,他们同我一起仰望着高飞的苍鹰。
苍鹰那拖长的叫声也是翅膀,使它在盘旋上升。于是,我的双脚还有整个身子随着这翱翔的苍鹰及其鸣叫,牢牢地站在悲怆的可可西里大地上!
一
可可西里属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的治多县管辖。
说起来很有意思,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意识里,可可西里似乎理所当然地属于格尔木的一部分。谁能说不是呢?据说,格尔木是世界上地域最大的城市,位于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的交会处,是西藏自治区的运输、能源和物资供应的大后方。昆仑山和唐古拉山就在它的境内,格尔木最大的乡——唐古拉乡的行政机关就设在可可西里地界上的沱沱河镇。可是一般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的是,四点五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恰好也处在唐古拉山的中间,这一大片地区的行政区划,却划归毗邻格尔木的治多县管辖。它的周围,除去那个狭小的出口处,都被格尔木的地域包围着。
索南达杰是治多县县委副书记。1992年,为了保护和开发可可西里的资源,青海省同意治多县成立西部工作委员会(简称西部工委),将原来主要是管理采金等事项的职能,转换为主要管理野生动物和藏羚羊的保护职能。索南达杰兼任西部工委书记、可可西里经济技术开发公司总经理。
我得到了这样一组与索南达杰有关的数字:“从他兼任西部工委书记到他牺牲,五百四十五天的时间内,他十二次深入可可西里,行程六万余公里,历时三百五十四天,足迹遍布可可西里。”
难忘第一次进可可西里。20世纪90年代初,想发财的人陡然多了起来,他们从青海的其他州县以及邻近青海的甘肃、宁夏、陕西、四川等地,一窝蜂似地拥进可可西里淘挖金矿。沉睡了千百年的这片土地被铁锹洋镐挖刨得遍体鳞伤,呻吟嚎哭。当时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的主要任务还是接触金农,了解可可西里的情况。因为是初进可可西里,路途陌生,遇到的人员陌生,得到的情况也陌生。他也正是从熟知了这些诸多的陌生才逐渐变得胸有成竹,并亲近了藏羚羊。
多秀,这是个地名。为什么叫这么一个既美丽又浪漫的名字?秀在何处,天上的星辰还是地上的河湖?索南达杰不得而知,也无法追寻。因为这里就住一户人家,主人叫普哇,藏族。而且他是游牧到这里后暂住下来的,一旦他结束了游牧,人走之后,这儿还叫不叫多秀,一切都是未知。更有意思的是,这儿却有个多秀盐场,自然也是普哇经营的。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赶到多秀时,普哇好像在帐篷前刨刮着一张羊皮什么的,是洗涮吧。显然普哇紧张起来了,想走又走不脱,只好装傻不讲话。可以推想,从开始采盐的第一天开始,他大概就不会把心稳稳当当地装在胸腔里,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行为的后果。再闭塞再遥远地方的人起码都知道犯法的事是做不得的。还没等索南达杰开口讲话,普哇就进了帐篷拿出一张纸,他的脸色是有敌意的,但又不得不带着一种求饶的无奈表情。他对索南达杰说:“这是我们在省城西宁办理的采盐许可证。”他的语气里特别加重了省城两个字。他一点也不傻。之后他有意亮出那个盖在上面的红红的图章让对方看。索南达杰细看过了许可证,问普哇:“你知道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是属于哪儿管吗?”普哇不语。索南达杰说:“这是治多县的地面,你这许可证上说的是让你在109国道南侧的曲麻菜县采盐。这样你还得去治多县更换一个手续。手续齐全了,你还可以继续在这儿采盐的。”普哇布满敌意的脸开始缓和,他讨好地说:“你们远天远地地赶来,一定饿了吧,午饭就在我家吃吧。”说着就去倒茶,还扭过头大声嘱咐帐篷里的妻子煮肉,殷勤又热情。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索南达杰没有回绝普哇的好客,便喝了荼。普哇一边续茶,一边说:“我看也是,只要有许可证,在哪儿采盐还不一样,反正都是中国的地方。”索南达杰说:“那怎么可以呢,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别人硬要说成是他家的,你肯定不干的。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家的你也不能说成是你家的。”普哇马上应和:“那是,那是,各家端各家的碗嘛。你说得对。”索南达杰提出到他的盐湖去看看,他是想详细摸摸这儿盐资源的情况。普哇竟然很痛快地应承下来,还说:“我带着你走一趟,这里的盐湖可好啦,风光好,盐也好,看一看,可以开开眼界。”索南达杰笑了,心想,我有心思欣赏风光吗?到处有人挖金,有人采盐,可可西里都被这些私挖烂采的人挖得流血喊疼了,我怎么好消消闲闲地游玩!
普哇坐上汽车,充当向导,出发了。这真是一个肚里藏不住话又快活的藏家小伙子,总是他主动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他说:“这里的盐是再生性珍珠盐,今天挖了,要不了几天又会长出来。”索南达杰笑问:“那不成了聚宝盆啦!你们靠它就能发财致富。”普哇说:“那可不。要不我百里千里跑到这里干啥!”他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忙打叉支开话题说:“你说发财?谈不上,混个肚子圆就是了!”他还说,“这盐的销路主要在西藏,藏民可欢迎这儿的盐了!”索南达杰顺竿爬上,问:“西藏那么远,你们怎么把盐运去?”普哇的话匣子打开了,说:“不用我们跑腿,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准会有盐贩子上门来收购,你坐在家里数票子就行了。”索南达杰问:“那些盐贩子用什么价码收你们的盐?”“一麻袋青稞换一麻袋盐,”索南达杰问:“那你们家的青稞还不堆成山了?”普哇说:“不会的,我过一两月就用牦牛驮到县城换成人民币了。”索南达杰再问:“你准备采多久才回家?”普哇说:“钱这玩意儿没有挣够的时候,差不多了就回去。家里老少还等粮下锅呢!”索南达杰沉思着,今天的收获不小,掌握了不少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情。还真得感谢这个私采盐矿的普哇哩!
索南达杰对普哇有了一些好感,人家掏心窝讲话,容易吗?他对普哇说:“你是办了手续采盐的人,不管在哪个管区,我都认可你办了手续。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要到我们治多县转换个手续。这样就合法了,祝你发财!”普哇说:“治多县没熟人,就怕人家不给办这个手续。你不知道,老百姓进一趟衙门有多难。不要说见县太爷,见个小鬼也不容易。”索南达杰笑了,这个普哇真有意思。他对普哇说:“这样吧,我写个条子你拿上就好见小鬼了!”说着他就写了条子递了过去。普哇拿着条子看了看,问:“你是个大官吧,当官的才批条子的。”索南达杰说:“你拿去试试吧,如果人家小鬼不买这个账,那你只好去找当官的了!哈哈!”
从盐湖回来已经日头偏西,普哇说锅里的羊肉早就熟了,要留客人吃了再上路,说跑了半天也该打点受饿的肚子了。他特别告诉客人,两只锅里是两种羊肉,好吃着哩!索南达杰马上问了一句:“哪两种羊肉?”他说:“有家羊的肉,还有藏羚羊肉,你们愿意吃哪样随便挑选。”索南达杰听了犹如刀尖戳心,痛惜地说:“我没有随便吃别人东西的习惯。藏羚羊是受国家保护的珍稀动物,你们吃它是在犯罪!”说罢就甩手而去。
刚迈开双脚,他一想,不可!便又转身对普哇说:“你们在这里采盐,是政府允许的,如随便猎杀藏羚羊和其他野生动物,我们就不答应了,要绳之以法的。”普哇有点委屈地说:“同志,这藏羚羊不是我杀的,草滩上有的是打死了的藏羚羊,皮子被人扒走了,只剩下了肉。我经常拣来吃。”索南达杰大声告诉他:“以后看到有人杀藏羚羊就举报,我们就是专管那些人的!”
普哇若有所思地望着渐渐消失在远方的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的背影,好久好久,站着不动。
这天傍晚,索南达杰一行来到五道梁,他们要在这儿吃晚饭、住宿。提到五道梁,人们马上就会说出那句在青藏高原上流传很广的顺口溜:“来到五道梁,难见爹和娘。”这个地方的自然环境十分恶劣,一般人很难过这一关。缺氧、酷寒,那就不用说了,最残酷的是水质极差,水中不知含着一种对人体有害的什么元素,人饮用久了落头发、指甲凹陷,还影响生育。长年驻守在五道梁的是解放军,五道梁兵站已经在这儿挺立了五十多年,担负着进藏部队的后勤保障任务。五道梁是在治多县的地界上,却出乎常人意料地给曲麻菜县的人提供了发财的机遇。原来这个地方很少有治多县的人烟,于是就近的曲麻莱县的牧民就顺理成章地来五道梁做生意,饭馆、小旅店、修车铺、百货摊等等一应俱全,为过往的人们提供方便,并由此逐渐形成了一个小集镇。曲麻菜县在五道梁办个体户税收、工商登记等事宜,也算一种创收吧!索南达杰很风趣地跟他的同事们说:“这好比我们没出国,却要住外国人的旅馆,进外国人的饭店,让人家在我们的地方赚我们的钱。亏不亏!”大家被他这个形象的比喻逗乐了。
他们在公路边随便找了个门楣上写着“春来饭馆”字样的小饭馆就餐。饭馆老板是个干活很利落的中年女人,热情待客,话语又多,三下两下就和就餐的客人混得透熟。
索南达杰问她:“你是老板还是老板娘?”
女人回答:“你看我这样儿像个老板吗,我家老板上山赶羊去了,你就叫我大妹子吧!”
“不敢认你这个大妹子。还是叫老板娘的好。”
“我是无所谓,叫啥我也不会短斤少两。反正我家那口子白天黑夜都围着我转,别人吃不着肉也闻不着腥。他到扎玛西孔赶羊去了,马上就会回来。你们很快就会看到他,憨憨的,怪可爱的。”
索南达杰觉得这女人有点烦,听你讲这些酸话干啥?不过她几次提到赶羊,不知那男人赶的什么羊,又咋个赶法?于是便问:“赶什么羊?”
那女人立即就讥笑索南达杰太迂,说:“瞧你少见多怪了吧,藏羚羊呗,那羊的皮子很值钱的!”
她似乎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可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接下来任凭索南达杰再怎么问她也绝不提藏羚羊的事,而是守口如瓶。很快她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突然改口对索南达杰说:“大哥,我看出来了,你们是公家人。这顿饭算我大妹子请客,不用埋单了。”索南达杰说:“这怎么行呢,你算猜对了,我们是公家人,绝对不会白吃你一口馍馍。”
出了小饭馆,索南达杰对同行人员说:“今晚你们都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咱们直奔扎玛西孔!”
扎玛西孔,这是老板娘无意间露出的他的老板“赶羊”的地方。这一夜,别人是否好好入睡,无从考证。但嘱咐大家好好睡一觉的索南达杰却一夜未合眼。扎玛西孔牵去了他的全部心思,他在随身带着的可可西里矿藏分布图上,总算找到了它。它在五道梁东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处。他还从五道梁兵站了解到,扎玛西孔是一个铜矿,是国家重点保护的特大型铜矿。现在还没有向外公布。兵站的同志还告诉他,所谓“赶羊”就是猎杀藏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