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棘果与南国红豆
这是一片高地,高原上平川中曲曲折折的一溜丘陵状高地。它很均匀地分布在可可西里的西南一隅。就是在这里,我看到了一片片骆驼刺、金露梅、沙棘等高原植被。这些在不少地方生长得很是茂盛的灌木,到了可可西里这片瘠薄、干旱、严寒的环境中,却退化成不足十厘米高的“爬行植物”了。它们紧紧地“扒”着地面,那颜色绝对不是绿色,更别说翠绿了。应该是褐色,或者是枯黄色更确切。乍一看,好像一条条蜥蜴僵在了地上。这时你又会有另外一种感觉,虽然没有绿色,但它们的生命力却很强。就是这一条条蜥蜴,这种土里土气的“小动物”在干渴、寂寞的戈壁滩世世代代繁衍子孙,够顽强的了吧!把这里的植物比作蜥蜴,这绝对是赞誉它们的坚强!
我站在一簇沙棘前,久久地观察,沉思。
它很瘦小,甚至在你如果稍有粗心大意不仔细搜寻时就很难发现它的存在。但是我仍然要确信无疑地用生机勃勃这四个字来描绘生长在遥远的高原山地的灌木丛。当然,这四个字不可能是描绘它的叶子——那叶子很像一颗颗麦粒——而是说它的枝条是绝对的生机勃勃。真说起来,那枝条一点儿也不粗壮,且大都是呈弓状地沿地面匍匐着。这并不特殊,也不重要,最让人对它肃然起敬的是它的叶子和枝条的那种说红不红、说黑不黑、说青不青的混杂而成的色泽。我当然知道它是为了抗争高原的酷寒和风沙才“铸就”了这种颜色,那首先是健美之色,其次才是护身之色。也不必为它匍匐在地面的姿势担心,当狂风暴雪扫来时,它不会倒下去。沙棘是个顽强的勇士,即使被十级暴风吹得在地上翻了个滚,它仍然活着。我听高原牧人讲过关于沙棘的一个故事:有一次,罕见的暴风雪连着吼叫了一个星期,那些沙棘的枝条滚蛋蛋似地吹得遍地都是。最后被一场大雪结结实实地埋得密不透风。你猜怎么着?暴风停了,雪后来也化了,沙棘的骨架一点儿也没有损伤,而那混杂的色泽却显得更清亮了,好像刚刚洗了一回澡。更有意思的是,那些红红的小手指头般的沙棘果,亮晶晶地铺满在枝条翻滚过的地方。非常惹眼,太可爱了!这时候人们最直接的感觉是,那场暴风雪太有情了,它是专门为摘沙棘果而来的。离开它,还有哪个能工巧匠会如此整齐而均匀地把这美丽的红果撒满一地吗?
沙棘果有丰富的营养,可入药,又可制成饮料。不少牧民把它捡起来不忍心急于吃,而是放在家里作为观赏之物,不厌其烦地看好些日子,直至它萎缩。藏羚羊就不客气了,它们馋沙棘果可谓发疯,逮住就吃个饱。特别是雌藏羚羊,在怀崽期间,巴不得把可可西里地面上所有的沙棘果都归它们享受。当然这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些精鬼的偷猎分子总是躲藏在沙棘附近的阳沟暗角里,守株待兔似地等候着藏羚羊出没。这样就有为数不少的藏羚羊因为贪吃而丢掉了性命。我对沙棘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我相信藏羚羊在一次次吃亏后会逐渐学得聪明些,能够既吃到了沙棘果,又不会被黑心的偷猎者钻空子。藏羚羊确实是很精明的。
这天,我终于实现了久埋心底的心愿,采集到了两颗又大又红的沙棘果。工作人员看着攥在我手心里的果子很羡慕地说,他来到可可西里已经三年了,从来还没有碰见到这样硕大鲜红的沙棘果。我想,这大概是可可西里最美丽的沙棘果了。我把这两颗沙棘果装进了腾出的一个小瓶子里,它们卧在瓶子里越发地显得红透漂亮。这时,我想起了南国的红豆,想起了那首红豆诗: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我想,我会把这两颗红果带回家乡去的,即使它烂透了,我也会带回去的。
为什么要这么铁心地做这件事!我也说不大清楚。我只想在我离开可可西里以后的日子里,我还会想起可可西里。一想起可可西里我就会想到沙棘果,想到那首南国红豆诗……
这就是我的心情,真实的心情!
站在世界屋脊上唱《青藏高原》!
没有来可可西里之前,我就时不时地听到一些人手舞足蹈地说,可可西里那个地方虽然苦了点,却是山高水长、风光无限,最能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遐想?产生什么样的遐想,我没有体验,也无法体验。后来,我参加了学校举办的一次诗歌朗诵会,听到了有人朗诵一首诗时,又提到了可可西里可以让人遐想万千,美丽无比。怎么又是遐想呢?因为我认识诗的作者,就随意地问了他一句:“可可西里会让人遐想什么呢?”没想到这位作者根本没去过可可西里,他只能很概念化地告诉我:“在藏语里可可西里就是‘美丽的姑娘’的意思,可想而知,它能不让人天上人间地去联想吗?”他还说他虽然没去过可可西里,但就是凭着这样的想象,在一夜之间写出了这首朗诵诗。
天啊!神奇的可可西里!没到过它身边的人,竟然也如此钟情它。但是,说心里话,我是半信半疑。更何况,后来我知道了,什么“可可西里是美丽的姑娘”,“姑娘”二字纯粹是情种们杜撰出来的。
学校批准我来可可西里了,我的心情异常激动。当然更多的还是小心翼翼,不是不愿迈开前行的脚步,而是怕踢到雷区。我在心里努力勾画着那个将要身临其境的美丽天地:那是地球上唯一的一块保留着天然资源的无人区,天高云淡,白云下面的草坡上野生动物悠闲自在地走动着。这时候即使不会唱歌的人,也要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没腔没调地唱起了那首让内地人听了心花怒放的《青藏高原》。唱完了肯定还不解渴又唱起了《天路》,还有那首《回到拉萨》……这是怎么啦,越唱越来劲了!那是站在世界屋脊上唱世界屋脊,心里还不波涌浪翻?
你瞧,我人还没到可可西里呢,就天上地下地遥想起来了。这不是遐想又是什么呢?这一想还真启发了我,学唱歌。我音乐方面的天赋实在不敢恭维,五音不全,唱什么歌都跑调,对不起听众。我下定决心要学会唱歌,首先要把《青藏高原》唱顺溜起来,这样才有资格走上青藏高原。教我唱歌的自然是艳红了,当时她还没有跟我分手,教唱还算耐心,掏句心里话说吧,我下定决心学唱歌,还不是冲着让她教我?人就是这样,每做一件事除了可以亮在桌面上的堂而皇之的说道外,总还会有藏着掖着的隐秘。让她教我唱歌,一对一、面对面地站着,那会是多么美好的感觉!至今我仍然记得她讲过的如何把这首歌唱出味道来的话:“要挺起胸昂起头来唱,那劲头就出来了。”我就是这样学会了唱《青藏高原》。她给我打了六十分,刚及格。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现在,我终于来到了可可西里。现实跟理想的距离之大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青藏高原》这首歌最初留给我的关于可可西里那种神圣的想象,或者说道听途说带来的那种急切的向往,随着我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时间不断增长而越来越渺茫了。我绝不诅咒可可西里,怎么可能呢!我就是冲着保护藏羚羊才干里百里地上了高原,我当然作好了吃苦甚至吃大苦的思想准备。我只想实实在在地说明一点,或者说要纠正一些人对可可西里的那种“克里空”般的单相思。可可西里是可爱的,藏羚羊也同样可爱。但是可可西里绝对没有超乎现实的浪漫,藏羚羊也肯定不是美丽的姑娘。这就是我的基本认定,一个志愿者发自内心的、始终不变的对可可西里的态度。这样,当我们第一次被暴风雪围困在巡山路上时才能坦然面对;当我们断粮两天一夜后在雪山上吃雪咽草根时才没有怨天尤人;当我们在深山里看到一堆堆被偷猎者扒掉皮的藏羚羊骨骼时,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法遏制的责任感。确实如此,我们是有备而来的。我不会因为这样那样意想不到的艰难横在面前就缩手缩脚、没有出息地懦弱起来。
我没有理由消极地应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对我们的考验。尽管来到可可西里后,我常常会感到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有时极其渺小,你根本无法战胜它,想躲避也来不及。但是我们始终要“挺起胸昂起首”,这是艳红说的,做个男人就应该这样。到了可可西里,越是在“走投无路”时,我就越是要求自己要有求生存的渴望。我要活着,必须活着!有了我们的安在,才会有藏羚羊的乐园。可可西里确实应该永远地真正地成为藏羚羊的乐园。我们可以在大自然面前吃尽苦头,却不能变得不堪一击,成为可怜虫。
我又想起了那首《青藏高原》,不能不想起它。那句话总响在我耳畔:“挺起胸昂起首来唱!”每想起它,我便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我唱得心花怒放。但是我相信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傲视天地的心花怒放,而是我与可可西里已经融在了一起、与大山融在了一起的那种心花怒放。青藏高原和我同唱。唱吧,这是一个志愿者顽强的呼吸,从压抑的胸腔里蹦出来的。虽有痛苦,却很自豪!
我当然很想让艳红听到我的歌声。那样她保不准会说:“嗬,南武,你行呀你,成歌唱家了!唱得还不错嘛!”她是在夸我吗?我怎么觉得她的话里总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是唱吧,唱《青藏高原》……
女研究生的可可西里故事
巡山的工作又苦又累且带着几分危险,这是毫无疑问的。当然也尽兴,干自己乐于干的事情,苦累终究会融进快乐之中。
最怕的是遇到尴尬的事,哭吧不是流泪的时候,笑呢又笑不出来。又哭又笑?哪有这样的表情!然而就是有,这也是可可西里馈赠给我们的快乐!
真的,这种事偏叫我们碰上了……
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当天外出当天就可以回到驻地。但是,也有例外。有时不知不觉来到远天远地巡逻,或者碰上难以预料的天气突变,志愿者只好就在野外露营。幸亏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否则可就太苦了我们。所以我们每次出发时总要带着被褥,随时准备在野外过夜。在野外露营,挨冻、受苦就是明摆着的事,有时还叫人难为情,并且是那种真正的难为情哪!三男二女或一男一女,能不难为情吗?
我倒不是说我自己摊上了那事,而是说在我之前发生的事。头年夏天,可可西里志愿者队伍里冷不丁地来了一位女队员,她叫何艾琴,是南方某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她当然不是可可西里的第一个女志愿者,但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却是独一无二的。也怪,那些事怎么都让她遇上了。据说,何艾琴当初正式提出来可可西里履行志愿者的义务后,受到了周围人的一致反对。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娃到那个地方去不要命了!尤其是她的家人,简直要跟她撕开掰了!如果何艾琴屈服了,可可西里很可能永远会失掉一个女志愿者创造的奇特而美丽的故事。铁了心要为保护藏羚羊贡献智慧和力量的何艾琴,最终还是摆脱干扰、冲破阻力,热情洋溢地来到了可可西里。与她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志愿者,这也是亲友们最终能容忍她这次行为的一个重要理由。但是伴她上山的那个女队员来到可可西里没有几天,就以种种借故撤走了。她留给何艾琴的最后一句话是:“还是撤吧,男人可以在这里有所作为,女人不行,确实不行!”何艾琴不服气,说:“那我就试试吧!”这样何艾琴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女子独立大队”。
一个女孩子混杂在一群男人中间,又是在可可西里这样一个遥远而荒凉的地方,以至于一些让她很不自在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她没有抱怨,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要抱怨只能抱怨自己。她只能让自己的生活和心理去适应这种陌生的环境。那天外出巡山,包括队长在内共四个志愿者,三男一女。一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载着他们颠来跑去,哪儿的藏羚羊受到偷猎分子的威胁,他们就勇敢地奔向哪里。那些在藏羚羊面前耀武扬威的偷猎者,老远只要一瞅见志愿者的汽车,撒脚就溜之大吉了。跑?我追你,追上了批你罚你。追不上,也要吓得你失魂落魄。这就是可可西里志愿者的生活,挺长威风的。说来也怪,许是那天他们巡走的地域宽了,深了,不时地能碰到偷猎分子。追,紧追不舍!就这样追着追着,跑得离驻地越来越远了。天早就黑了,他们还在忙忙碌碌地追击着一股疯狂的偷猎分子。到了晚上,他们只能在野外宿营了。一辆吉普车就是宿舍,就是家。事前根本来不及考虑或者说考虑了谁也没有把它太当回事的问题突然就为难他们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两床被褥,这就是说何艾琴就要和一个男人共盖一条被子了。这对何艾琴来说,与其说是胆量的考验,还不如说是感情的考验。她怎么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呢?和自己“钻”在一个被窝里的是她老公以外的一个男人。不盖被子吧,可可西里的夜晚气温少说也有摄氏零下十多度,挺得过去吗?再说那位男同胞,他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歪想法,自己的同胞嘛。可那毕竟也很不舒畅呀!好啦,顾不得那么多了,由队长点名分配,点到哪个男同胞就该他不自在去吧!何艾琴眼睛一闭,管他是谁来跟自己“搭伙”呢!不就一个晚上嘛,牙一咬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