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完全像追逐者多吉一直企盼的那样,阿德变成主动进攻的一方了,自以为有些锋芒的多吉反而显得有点拙嘴笨舌了。这就是真真实实的藏家姑娘的性格。当她的眼里没有你这个男人时,你就是拿去金砖银锭她也懒得看一眼,一旦她认准了你,把你放在了心上,哪怕你躺在被窝里睡大觉,她也要揪着你的耳朵叫醒你来爱她。两人来到电杆下后,阿德开口就问多吉:“为什么要和我相约在山顶上?”
多吉笑答:“一览无余,眼宽!”
“还有,你是想让采煤队的人都看见,你终于把骄傲的阿德‘捉拿归案’了。是不是?”
“算你聪明,说到点子上了。”
稍停,阿德又问:“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你来见我怎么两手攥空拳?”
机灵的多吉马上明白过来了,说;“你太小看我多吉,我约你出来绝不怀好意,这次是二进贡。当然,我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说着,他回转身从地上掂起一包东西,递到阿德面前。还是那双藏靴。
阿德郑重其事地接过靴子,感慨道:“谁开口都不容易,那天回绝了你,过后我挺后悔的。你托朋友送来藏靴,我可以不收,但实在不该出口伤人。”
多吉忙圆场:“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别人要是骂我,我是绝对不会饶过的。但若是心爱的姑娘骂我,我会很幸福地听着。”
“贫嘴!改不了。”
“这就叫爱情,爱情!”
阳光中午,山顶上一对藏家青年男女紧紧相拥,他们的嘴唇触摸着蓝天。
……
生活的哲学就是这样:爱你的人和不爱你的人,总会像格桑花和狗尾巴草一样混杂着长在一起。分辨需要时间,有时伤害对方也是为了分辨。即使这样,有些人已经结婚了,还没有分得太清楚。这大概就是在举行罢婚礼的当晚,阿德为什么要讲下面这番话的原由吧。
阿德说:“老公,你抱怨我也罢,甚至恨我也好,今天已经成了你媳妇的我可以向你检讨,但我绝不会后悔自己当初冷淡过你的行为。因为阿妈说过,她不会干涉我的婚姻大事,我选择什么样的老公,那完全由我自己做主。但是她有话在先,如果我把一只狼领进家,她肯定会把这只狼和我一起赶出去。”
多吉说得也很动情:“过去的事,该忘掉的就让它留在昨天,不该忘掉的就让它像山巅的千年积雪一样永久地冻结在我们的生活中。说到底,我还要感谢这双藏靴,它是我俩成为夫妻的最早的也是最终的见证。”
阿德拎起藏靴紧紧抱在怀里,眼里不由得闪出泪花。这是多吉从拉萨买来的藏靴,是阿德曾经摔掉过的藏靴,是在婚礼上多吉亲手穿在她脚上的藏靴,是新婚夜摆放在新房最显眼的地方看着他们亲热、听着他们切切细语的藏靴。藏靴,幸福的藏靴,眼泪的藏靴,爱情的藏靴!
日子给藏靴续写着故事新篇。
婚后不久,阿德和多吉离开了采煤队,到可可西里安家落户。他们要过真正的牧民生活。自由,自在,幸福。帐篷就撑在小河边的草滩上,日出放牧,日落归来。
阿德一直舍不得穿那双藏靴。可是,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却着实叫她作了难。压在箱底看不见她太心慌,摆在柜上帐篷里光线暗显不明她太郁闷。抱在怀里当然最理想了,但不可能,她每天都要放牧。多吉说“就把它晾在草滩上吧,让它沐浴在阳光里,让太阳给它温暖,给它色彩,给它光明。还有,天长日久人们知道了咱这藏靴的故事,藏靴也就成了一道风景。这,也没什么不好。”
阿德有些害羞,为啥非要把两人的事张扬得天下人都知道呢?不过,她喜欢阳光,草原上那暖融融、甜滋滋的阳光太诱惑人了!她提出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才可以把藏靴晾在草滩上。
多吉说:“藏靴在阳光下伸个懒腰,咱俩也跟着舒坦。”帐篷前,草滩上,最数藏靴鲜亮。
青草复青草,藏靴在其间又不在其间。夏日的6月雪,靴子盖上薄雪,太阳把雪化掉,洗净靴子,靴子显得更亮更美。有时,飞来一只无名小鸟落在藏靴上,喳喳叫着。阿德故意不去惊动它,让小鸟把沉睡的靴子叫醒。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这户草原牧民晾靴子的日子,习惯成了自然,这一天成了阿德和多吉回忆甜蜜生活的幸福时光。
草滩上的藏靴,镀着太阳的灿烂碎片。
羊儿低头吃草,藏靴吃着阳光。阿德和多吉坐在草坡上眺望,望什么?望更远的地方。
这天傍晚,阿德照例掂起藏靴准备回家。先一步进了帐篷的多吉挤眉弄眼地要她动作快点,他已经等不及了。
就在这时候,阿德觉得这藏靴今天有些异样,沉甸甸的,好像有人在下面拽着。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并没在意,不对,不但沉还有动感。她犯懵了,弯腰一看,靴筒里有一只活物,似猫?又像狐狸?全不是。她惊呼多吉,快来看有怪物!
多吉出来辨认,笑她太傻,什么怪物,是一只可爱的藏羚羊,国家珍稀保护动物!
这只羊崽子没伤没病,活蹦乱跳。它不可能是从猎人的枪口下逃脱的,十有八九是跟着母羊跋涉时掉了队。丢了幼崽,母羊着急。失掉了母羊,幼崽心焦。阿德和多吉商量好:先把小藏羚羊带回帐篷,让它安全度过这一夜。明天,说不定母羊与太阳一起床,就会来领走它的小崽子。
小藏羚羊太奇怪,它不卧在卡垫,也不挨专门为它做的“软床”,硬是躲在藏靴筒里不出来,好不容易弄出来,它又会钻进去。也许是吓懵了,也许是它已经认定这藏靴就是它的家。好吧,就让它住在“藏靴房”里。
这一夜,阿德和多吉没睡安稳。小藏羚羊也闹腾了个通宵,那藏靴里的响动声一直没歇止。
次日,两口之家的早餐桌上破例地多了一袋伊利奶,那是阿德为小藏羚羊准备的。它肯定饿极了,毫不客气地喝了个净光。之后,它又钻进了藏靴,只将毛茸茸的小脑袋露在外面。用怯生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出牧前,阿德把藏靴晾在了草滩上。这时,刚刚从东方喷薄而山的霞光把草原涂染得殷红殷红。阿德对留家守帐篷的多吉说:“我把小藏羚羊带出去放牧,说不定还会碰上它的妈妈呢!”谁知,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小藏羚羊就挣脱开她蹦跳着钻进了藏靴。还是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是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这一天,除了多吉给它喂奶,小藏羚羊整整一天都在“藏靴房”里……
第二天,还是这样;第三天仍然如此……
帐篷窗沿漫上宁静的白色,又是一个6月雪飞飘的日子。这应该是小藏羚羊来到阿德家的第八天了,八,一个吉祥的数字,清晨起来,阿德和丈夫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他们照样出牧,今天该多吉去放羊。这个没出息的家伙,这两天不知哪条腿抽筋了,变得黏黏乎乎甩都甩不掉,离不开阿德了,夜里死磨硬缠地还乐不够,白天也要阿德陪着他去牧场。阿德心烦却别无办法,只好带着小藏羚羊和他一同出牧——它自然还是离不开它的“藏靴房”。他俩刚要翻过一道草坡时,忽然听到了一种撕肝裂肺的叫声。声音来自不远的地方。对可可西里的动物了如指掌的多吉,马上就分辨出是藏羚羊的叫声。果然在左前方四五百米的梁上站着一只藏羚羊。多吉判断,很可能就是这只小藏羚羊的母羊来寻找它的幼崽了。阿德很高兴地说:“没错,准是这幼崽的母羊!”她立即放下抱在怀里的藏靴,想让小幼崽跑去找母羊。没想到它出来望了望远处,又回到了它的房里。使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前方梁上那只藏羚羊也撂开蹄子撒野了。可可西里至今仍然不间断地响着偷猎者的枪声,藏羚羊怕人,见了人就逃窜。说不定那只藏羚羊还以为今天遇到的这一对男女,故意带着它的幼崽在引诱它,想捉拿它。可可西里的枪声哪年哪月才能永远消失,使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变成和平宁静的乐园。这是包括藏羚羊在内的所有的动物们的企盼。像阿德和多吉这样善良的人都在祈祷。
心被心事压着,沉甸甸地像挂了锁。风中的夕阳有点凉,他们与小藏羚羊又踏上了归途。近处、远处,有淡淡的炊烟在牧民的帐篷上飘,一直消散在天空之上。一路无语,只有小藏羚羊吱吱地叫着,藏靴在颤动。它确实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伊利奶很让它开胃。
一只野狼披着夕阳从眼前慌张逃过。
一连几天,阿德和多吉都能听到母藏羚羊那撕肝裂肺的叫声,有时在傍晚,有时在清晨,有时甚至在深夜。这悲凄的声音穿过了整个可可西里。他们越来越肯定这是母羊呼唤幼崽的声音,这声音里含着眼泪,含着焦虑,含着求饶。人都有父母,人都有孩子,人都有柔情。将心比心,人和动物都是一个理。
这种折磨心灵的痛苦的叫声,阿德和多吉再也听不下去了。热爱动物也是这世界的美的一部分,要让可可西里成为开遍野花无人采摘的净土,每个人都得从自己做起。这天夜里,他俩谁也不说话,当星星落净黎明悄悄降临在帐篷的天窗时,他们毅然作出一个决定:放生!
我不换眼地望着阿德的身影越走越远。
远处的土坡上,杂草上缀满了残雪。一只贪婪的野狼慢慢地从坡上走过,也许它已经嗅到了什么气味。
母藏羚羊的叫声仍在时长时短、时近时远地传来,我无法辨清它来自何方。只是在这个本来轻松的时刻,那悲伤的叫声将我的心叫得支离破碎。
我很担心地问多吉:“阿德准备把小藏羚羊放回到哪里去?”
多吉说:“在哪里遇到藏羚羊群就让它回到哪里去,整个可可西里都会是它的家。”
“那么,藏靴呢?小藏羚羊会离开它的这间温暖而美好的房子吗?”
“会的,妈妈的怀抱比任何房子都暖心。”
“我猜想,你做梦也盼着这双藏靴重新穿在阿德脚上。”
“不瞒你说,在阿德一只手把藏羚羊揽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掂着藏靴时,我觉得这时候她最漂亮,最动人!”
我不由得又把目光投向走向远方的阿德。
穿着彩绣藏袍的藏女,像高处的花,越远竟然越是艳丽——那是阿德手中的藏靴。
放生的路也许很长,很长。
美景在远方。
这时,我巴不得将我脑海里所有记忆都取掉,只留下这双藏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