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们都很关心地问:你说的那位将军是谁?他在遗嘱里还讲了些什么?医生回答:他是什么领导职务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他是个将军。当时我是从第四军医大学来高原驻军医院实习,医疗上的许多事并不亲手经历。但那份遗嘱是我抄记下来的。记得是将军去世的前几天,我因为值夜班在宿舍里休息,科主任突然打来电话让我立即到病房。我按主任的要求一字一句的记下了将军的遗嘱。遗嘱的全文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主要的内容仍有印象。将军躺在床上,用生命的最后力气,一字一顿地告诫格尔木的军民,再也不要乱砍伐红柳了,格尔木周围的那些红柳是城市的防沙林,是保护高原人生存的功臣墙。他还说到,当初部队砍伐红柳当柴火烧的做法是错误的,他作为军队的一员,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向大家认罪,道歉。
医生在追忆完这件事后,很感慨地说:一位功勋卓著的将军,在离世之前留下了这样的遗嘱实在感人。他不讲家长里短,不提儿女情长,想的是高原人的生存,是格尔木的未来,真值得我们尊敬。
停了停,医生又说:将军闭上双眼之前,示意身边的人拿来一支笔,他颤颤巍巍地写下一行字:我向阿妈和她的女儿认罪。
我们医务人员没谁知道这句话的含意。家人也似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显然知道这里面的蹊跷,安慰他说:首长,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设法找到这母女俩,转达您的心情。
……
德吉卓嘎手捧将军的遗书,热泪长流。
她的话含在泪声里: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一切。敬爱的将军,如果阿妈还活着,她会原谅您的,也会把您的高风亮节告诉每一个曾经抱怨过您的人!
人一生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但是,只要善良的心永远醒着,就值得大家信赖,就是一个高尚的人。
将军去世十年后……
二十世纪末的某年某日,我在边城西宁举办的一次红柳根雕艺术作品展览会上——也就是我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根雕展览,反反复复地浏览了大半天,仍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我已经完全陶醉在那些栩栩如生的根雕作品所创造的意境中了。为什么如此痴迷?因为我曾经有意无意地“创作”了一件根雕作品?还是因为这些红柳根雕源于我曾经战斗了多年的地方?我想两者皆有。
这是肖康声将军苦心经营的一个形象逼真、内容丰富的动物世界,我贪婪地一件一件地欣赏着:
藏羚羊——奔跑中的藏羚羊。它撒开四蹄,旋风般疾跑着。
仿佛无一定目标,只是为了逃命。谁会怀疑这是一件艺术品呢?
你瞧它的那只后蹄奔直奔直地向后甩去,像两只飞翔的翅膀。蹄下的草丛随着它流线型的身体倒下,水波一般。
藏羚羊,你为什么这样拼命地跑。是不是后面有猎枪随时会伤害你?
在可可西里的草原上,我见过藏羚羊倒在血泊中还在挣扎,这是死亡前的无奈的挣扎。它们失去了奔跑的权力。奔跑的藏羚羊才能生存,才有自由。善跑的藏羚羊啊,使整个可可西里有了活力,有了生命!
大自然的这位大手笔经过多少年的磨砺,才创造了这么一件杰作——没有生命的活蹦乱跳的藏羚羊。将军发现了它,发现也是一种“创造”;牦牛——长途跋涉中小憩的牦牛。它双眼微闭,一只腿抬起弯曲着,放松。嘴里还在悠闲地咀嚼着也许在行进途中填进的当时未来得及捣碎的牧草。这一切丝毫不能掩盖它那一副随时准备踏上征途的不歇气的精神。难道不是吗?它背上的帐篷、糌粑桶,衣物等主人的家当还没有卸下呢!这是一头游牧的牦牛,积攒力量后继续前进的牦牛。
牦牛,你的终极地在哪里?
不,它的蹄下永远不会有终点。它是游牧人的“载重汽车”,游牧人祖祖辈辈的人生里程都浓缩在它的蹄上。每天它的前方都有更艰难的里程在等待它去丈量。
牦牛在黄沙堆中寂寞了多少年,将军才把它牵到了阳光下!
野马——饮水解渴的野马。它的脖子伸得那么长,低低地伸着,伸着,好像不伸到地层下绝不罢休似的。我反复地观察着,琢磨着,它的嘴到底伸到了哪里?
噢,我明白了!它的嘴下是一条河,楚玛尔河,沱沱河,年楚河……它喝水喝得那么专注,那么畅酣,仿佛要把大江大河都吸进肚里才解渴。
野马的祖先就是青藏高原上的长跑健将,它们从早到晚都在草滩上跑着,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慢悠悠地溜达。天黑了,它才在草滩某个低处歇歇,站立着,不卧下。它知道一旦卧下。也许就病倒了。人都说它是个只站不卧的动物。
这时,我仿佛听见了野马饮水的声音,吱——吱——……
将军真行,把野马饮水的声音都刻得惟妙惟肖!
白鹭——向远方张望的白鹭。它显得有几分孤单,几分寂寞。
长长的脖子仰起,嘹望天空,眺望远处。它十分焦急的样子,焦急中带着一种企盼。这些都在它长长的脖颈和眼神里表露出来了。
我猜度,它一定在寻找失去的伴侣(妻?丈夫?)。白鹭是终身制夫妻,一对配偶的感情十分融洽,总是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人们多会儿看到的都是它们双双在水草丰盛的水网中游荡或者觅食。
夜里,一只白鹭睡了,另一只白鹭在旁边站岗。
展厅中的白鹭为什么孤身一只,它的伙伴哪里去了?我不得而知。我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跟它对起话来:白鹭,如果你相信我,就站在我的肩头来,这儿比平地高,你可以望得更远,说不定会望见你的伙伴。白鹭,我的肩头就是你的眺望台,来吧!
将军,你也有疏忽,为什么不给这只白鹭做个眺望台?
高原熊——憨憨的“瞎熊”。瞧它那憨态,可爱极了,没有角,短短的尾巴,头面宽阔,好像老想笑,表露出来的却总是一副哭愁样儿。它的听觉与视觉很迟钝,它卧在地上,人走到它跟前,它也不会觉察到。但是,你切记要提防这憨虫,它一旦发怒起来,就用两只前脚拍打你的头部,重重的,拍不死你也得让你休克。
它的本名叫棕熊,“瞎熊”是人们送给它的绰号。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巢穴和活动路线,在草原上到处乱跑乱窜,就落下了这么个绰号。这只“瞎熊”把舌头伸得那么长,一定是肚子饿了,想吃什么东西了吧?人千万可别碰上它的舌头,它的舌头像锉刀,如果在你脸上舔一下,准能剥下一层皮。这家伙,伸着舌头,吓人!
这是将军的一幅得意之作,要不,底座上的标价能是五千元吗?
黑颈鹤——展翅飞翔的黑颈鹤。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到它。这是一种稀缺的野生动物。在中国也就一百二十多只,绝大部分生活在云贵高原和青藏高原。美国鹤类基金会提供了这样的资料:黑颈鹤是“世界鹤类收集库”中唯一缺少的一种。他们要求从我国青海提供有生命的蛋卵,以便进行引种试验与人工孵化。
对于黑颈鹤,许多人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鸟。我几十年间百次闯高原也只见过一次,还是远远的,未看仔细,没想到今天站在这么近的地方跟它“聊天”,真可谓三生有幸。
这稀罕之鸟,腿高、颈长,头顶赤红色,颈、翅、尾有一部分为黑色,背部褐色,其余灰白。头顶有一块“肉瘤”,不少人以为那就是它的冠顶了。错了,完全是视力错觉,那并非肉瘤,而是红色羽毛形成的顶冠,远瞧极像肉瘤。还有,人们通常看到的它那个黑色蓬起的尾巴。其实并不是它的尾巴,而是两翅三级飞羽。它真正的尾巴藏于两翅之间,又短又秃。
将军填补了许多人“观鸟册”上的空白,使他们看到了不易碰到的黑颈鹤。
天色渐暗,展览馆的工作人员下班时间到了,我还在蛮有兴致地品尝着那一件又一件红柳根雕作品,身临其境地享受高原野生动物栩栩如生的众多相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十年间我在青藏山水间没有见到和根本无法见到的野生动物,此刻在这个不算宽敞更谈不上讲究的展厅里都浏览到了。这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些红柳根雕是怎么创作出来的,是谁创作的。
讲解员小姐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到我身边,很有礼貌地问:
“先生,你看得好上心,连时间都忘了!”
随着她这一声我认为是提醒我赶快结束参观的话,我的思绪从深沉的品尝中拔出来,我很歉意地说:
“对不起,我马上就离开。”
“不,只要你愿意看就看下去,自从开馆到今日已经一个星期了,难得遇上你这么一位认真的观众。我很高兴陪你,真的。”
接着,她告诉我,这次展览的全部根雕艺术作品,是肖康声将军几十年来创作的反映青藏高原野生动物的遗作,是由将军的家人和一批热心根雕艺术的他的部下发起的。想想吧,一个将军热衷于根雕艺术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闻,何况有这么多可以展示他才华的精湛的作品。
讲解员讲到这里,突然默不作声了。停了许久,她才接着说:
事情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么顺利,甚至可以说完全出乎意料,开展一周来,门庭冰冷。第一天卖出了十张门票,第二天卖出了十五张门票,第三天情况最好,有二十张门票售出。以后这些天,每天参观的人没有超过十人。就是这些零零落落的参观者进馆来都是漫不经心地走一圈又出去了。你是第一个认真参观将军根雕艺术的观众,太难得了!
听了讲解员也许是褒奖我的话,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的尴尬,脸在发烧,心也跳。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说不明白。
讲解员低头站在我身边,她为什么不说话了?我看出来了,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苦。
我问她:你刚才赞扬我的那些话是出于真心的吗?
她毫不含糊地回答:这难道还会有假吗?将军如果在九泉之下有知,我想他也会高兴的。
她又不再往下说了。我追问:我看出来了,你还有话要说,我要听下去。
她这才从旁边的桌子抽屉拿出一个小本本,慢慢地递给我说:
你看吧,上面有参观者的留言。
我好像早就等待着什么似的,忙翻阅着,翻阅着……
一个格尔木军营来的名叫李志辉的团长写道:高原已经快变得赤地千里了,那些人们赖以生存的红柳根原来都成了艺术作品浓缩在这间展厅了。还我红柳!
另一个曾去青藏高原旅游过的孙先生写着:我的弟弟在可可西里草原上的养路段当过十年养路工,他告过我,在最缺少绿色的地方,一些人破坏绿色的行为最猖獗。当时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还有一个叫李燕的初一的学生的留言是:建议叔叔阿姨们,在举办这样的展览时要告诉我们这些幼稚的孩子们,提倡什么,反对什么。这位将军爷爷几十年来,创作了这么多的根雕艺术作品,那些红柳是不是都该砍伐?我不明白。
留言本上有十多位参观者写下的观后感,内容大同小异,如上所述。我看完后,望着讲解员小姐,我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
许久,许久,讲解员才对我说:“现在看来,我们当初决定举办这个展览欠周到的考虑。同样是这件事,放在一二十年前也许是好事,甚至是大好事。眼下就不行了,人们的环保意识强了,会发出这样那样的质疑。这当然是好事了。不过,我仍然要感谢你这位认真参观将军每一件根雕艺术作品的人,我很高兴接待你,这是我这些天来最高兴的一天……”
她说着说着,竟然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大感不解,问:
“小姐,是我惹你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不,我很高兴遇到你这样认真的观众,我的救命恩人这位将军如果活着,他也会感激你。还有我那受尽磨难的阿妈,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没有消除对将军的怨恨,这并没有错。不过我相信在她了解了将军的所有经历以后,她也许会修正自己对将军的认识。”
“小姐,你是……”
“我叫德吉卓嘎。我专门请假到这儿来当义务讲解员。”
啊!我望着她,好久都没有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