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学生听到这里,从兜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填到嘴里咀嚼起来。我能感觉出来,她是在咂摸我讲的故事。她说:
“男人和女人打交道,最难忘的是初次见面。你能不能给我描绘描绘你和你的同志们是在什么情况下突然见到十姐妹的?”
我觉得她这“突然”二字用得很狡猾,但得当。我笑了:“你当过记者吧?”
她回答:“不,因为我是个女人。”
我不能不回答她提出的这个问题了,那个时刻是我终生都不会忘记的,因为从那一刻起冈底斯山放射出了万丈光芒——我记得那是一天晚上,大约九点钟左右。我们一伙在雪山上抛锚、被饥饿袭击得蔫头耷脑的汽车兵,被几台大卡车死拉活拽地弄到了一个道班里。别人的情况我当时无法知道,反正我是被高山反应加上过度的疲劳折腾得几乎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经过休息身上缓过了劲,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年轻的藏族姑娘坐在身边,正用热乎乎的毛巾擦着我脸上的汗。我有些心慌意乱,忙用双肘撑起身子准备坐起,她用双手按住我胸部,说:“别动,静静地躺着,你需要休息。”
我问:“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她笑答:“你的家!”
她笑时,我看到她的牙齿特别白,眉毛梢翘得特别好看,两个酒窝从嘴角飞到了脸蛋上。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十姐妹中的卓玛,而后认识了其他九位姐妹。在十姐妹中卓玛最小,十八岁……
讲到这儿,我停下了。屋里很静。
女大学生显然不满足,问我:“就这么简单吗?”
我说:“是的,就是这么简单。世上所有复杂的事情都可以人为的使它简单化。”
“有些事情就是再复杂也不能把它简单。我觉得你在为自己隐瞒了实情找借口。”她的口气十分肯定。
“隐瞒?”我的问话里带着明显的吃惊。
“对,如果你不隐瞒,我想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你带着一盆花在四十年后重返冈底斯山,也就不会有一座鲜花覆盖的山包出现在那里。同志,你就往下讲吧,当然是讲你和卓玛的故事了。”
她在引导我,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不少事情。是的,我和卓玛的故事!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隐瞒,特别是在这个双眼具有穿透力的女大学生面前……
我发现卓玛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神志并不十分清醒,总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高天云雾之间,忽忽悠悠,双脚一直无法挨着地面。她不时地用毛巾擦着我脸上的汗,说:
“你太任性,刚才昏昏迷迷中还念叨着要上路,不行,一定要多休息几天。”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又看了她一眼,说:“我是军人,只要身体恢复到能把汽车开动,我就得出发。”
她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那就靠你自己在路上多保重了。我知道,出门人谁也不会把小灾小病放在心中。碰碰运气吧,我为你祈祷,愿你平平安安地走到你要去的地方!”
我安慰她说:“我们这些跑车的汽车兵,一个个身体棒得像小牦牛,就是有点头疼脑热也能驾车翻越过冈底斯山。”
我是那伙抛锚汽车兵当中身体恢复得最快的一个——说是恢复,其实离开道班时我仍然发着高烧,当时如果有体温计的话,测量一下我想不会低于三十九摄氏度。
卓玛送我到公路边,车子开动前,她把一个什么东西塞给我。
我有点心慌,不敢打开,直到车子行驶了几公里后,我才看清那是一块藏家姑娘的头巾包着的什么,展开一看,是几块糌粑,还喷着热气呢!我心里先是一热,接着又是一酸。当时大家都在勒紧腰带过紧日子,几块糌粑说不定就是卓玛一天的口粮呢,送给我她会饿肚子的!
说到这里,我沉思起来。
她显然也在思考什么,随之,问我:
“后来的事呢,难道你能心安理得地把那几块糌粑带走吗?”
“当然不会的……”我稍有犹豫后,还是把事情的真相抖搂了出来,“车子开出大约五公里的时候,我经过再三的考虑,还是掉头回到了道班,要把糌粑送还给卓玛。”
“她是不会接受你的返还的!”女大学生的语气十分肯定。
“没错,她坚决不收,理由是糌粑谁都需要,因为每个人都不可能空着肚子干工作。现在的问题是,我是个身体虚弱的病人,比她更需要糌粑。我没有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什么,又开着车走了。那几块糌粑我一直保存得完好无缺,始终舍不得吃。”
她说:“不吃,这是合乎情理的做法。我倒关心一件事,那几块糌粑你最终是如何处理的?”
我说:“你往下听,自然就明白了!”
……
那时候,青藏线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雪山有了姐妹花,青藏到处都是家。”意思是说,自从出现了十姐妹道班以后,家的温馨便弥漫在四千里青藏公路沿线上。确实如此,每天清晨和傍晚,总会有来往的司机和行人在道班起程或落脚,他们把一身的疲劳、饥寒卸在道班,带走的是十位姑娘的深情,那是人间难得的温暖呀!
记得那是一个飞雪把大山和深沟涂抹成一溜平的午后,我驾车驶进了十姐妹道班,我是在助手昝义成的一再催促下,特地越过纳木错兵站赶到这儿来吃午饭的,为了赶路我空着肚子颠跑了近两个小时。昝义成开玩笑说,让肚子里多留些空位,这样才能多吃一点姐姐妹妹们做的饭菜。我逗了他一句,少说两句吧,要不到了道班你会又疲劳又缺氧,不要说多吃了,恐怕连喝口酥油茶的力气也没有了。昝义成这家伙的鬼心眼就是多,他诡秘地一笑,说:
“喝不了酥油茶,咱就吃排气管上那些烤玉米窝窝头干。”我苦笑一下,无语。
原来,昨天晚上在那曲兵站吃饭时,我特地省下了一个玉米窝窝头,切成薄片,放在汽车发动机的排气管夹缝里,这样车到十姐妹道班时准会烤得焦黄焦黄。我不会忘记卓玛给我的那些糌粑,送给她玉米窝窝头片,也是一种回报,我总觉得不应该让她饿着肚子干活。那个年代,中国人都是定量吃粮,谁的日子都过得很凄惶,谁的肚里都缺油水。
我原以为我给卓玛准备的玉米窝窝头片不会有人知道,没想到又贼又鬼的昝义成竟然发现了。这时我只得顺水推舟地说:
“到了道班,你就把它送工人们去吧!”他又是诡秘地一笑:“我不会送给大家的,就给卓玛一个人,你没意见吧?”这家伙,什么事也别想瞒住他。
我是河流,别人也是河流。大家都向大海流动。
我和她继续交谈着。
我说:我每次到了十姐妹道班,总会看到有一些“闲人”待在那里。
“闲人”?女大学生紧问了一句。
我笑着说,忙人中的闲人嘛。累死累活地跑一天车,到道班里来歇口气儿松松劲,放松放松。和姑娘们聊聊天逗逗趣,难得!这会儿不就成了闲人了吗?
她连连说:“忙中的闲人,说得好,闲得应该!”
我说:正是在道班当“闲人”的日子里,我和卓玛有了更多的接触、了解。一来二去,我们便以兄妹相称了,我大她四岁,她叫我哥哥一点儿也不涩口。可是,我说什么也张不开口叫她一声妹妹。
我们之所以有兄妹这层关系,当然与那些糌粑有关,但是它的直接导火索却是我给她送的那些烤玉米窝窝头片,开始她说什么也不收,死咬住一个理不放,跑车的人比修路的人辛苦,更需要营养。
我说,我年龄比你大身体强壮有抵抗力,少一点营养没关系。她无话可说了,稍一沉思,提出了一个要求,说:“你叫我一声阿妹,要不,别想让我收你的东西。”我灵机一动,马上递上去一句话:“你不先叫一声哥哥,就别想当我的妹妹。”我的话音一落,她就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哥哥。我呢,当然也喊了声妹妹。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收下我的玉米窝窝头片。我明白自己上当了!女人真贼,藏族女人也不例外。
女大学生插问一句:“阿哥阿妹总算相认了,我想按照一般常理,她总会对哥哥提出一些什么要求的。”
“没错,她是给我提出了要求。不过那是我们相识半年后的一天,她突然给我倾吐了自己的一个心愿,想跟着我坐一趟火车,到内地去看看。我满口答应了。”
“我想,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是的,青海西藏根本没有通火车,我一个当兵的,如何带她去内地。就是到了九十年代的今天,西藏还是不通火车呀!我之所以答应了她的要求,是因为我实在是不忍心让她失望。一个藏家姑娘,祖祖辈辈都住在被岁月锈蚀得像铁皮似的帐篷里的牧民之女,坐一趟火车就是她心中的彩霞,到内地去看一看那一栋栋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高楼大厦,就是她一生中生命放射出最灿烂火花的时刻,我不能让她因为得不到她渴盼的彩霞和最灿烂的火花而失望呀!”
女大学生打了一声长叹,说:“我能理解你,也能理解她。人这一生谁都会遇到许多无可奈何的事!”
我马上接上去说道:小姐,你说得太对了。你我,还有你我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大家几乎每天都要被一些无可奈何的事纠缠得手足无措。你跺脚吗?哭吗?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的想法是:照样走你的路,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就踢它一脚。你一生只为它的困扰流一次泪,这就是在你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再流泪,而且还要让眼泪滴在自己的手心里。
“你讲得太好了!真的很好。”
“所有的绝招都是被逼出来的。”
她又问我:“你和卓玛有过单独的接触吗?”
“当然有了。”
“讲讲。”
“那天,我加大油门几乎开着飞车赶路,下午三点钟就到了十姐妹道班。昝义成显然已经看出了我的用心,车刚一在道班门前停下,他就说,班长,保养车的事有我,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心照不宣。于是我找到了卓玛,她们三个人一间宿舍,那天下午刚好轮到她休息,宿舍里就她一人。”
“你们都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