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山巅的那片六月雪,每天总是最先触摸到灿烂的阳光。多情的朝霞把它涂成了一只天河中的红鲤,静卧世界屋脊的制高点。太阳渐渐升高了,山巅才还原成本色,一片白雪。
这些日子,在山下哨所二十多个兵的眼里,那片红鲤般的积雪突然变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军嫂形象。嫂子凝视着寂静的营房,日夜伴着孤独的兵们。她那美貌容颜比身边的雪莲花还要动人。很巧,军嫂的名字就叫雪莲。
雪莲是排长的妻子。
在不朽的荒原,在荒原的那个黎明,当嫂子满身沙土一脸疲惫地走下汽车,站在哨所后面的雪地上时,边防线上一下子就变得欢腾热闹起来。这里有女性落脚,绝对是历史性的。兵们除了在哨位上正执勤的以外,其余的倾城而出迎接这位仿佛从天国而降的花仙子。
用“千里少人烟,四季缺色彩”来形容边防线军人的单调生活和自然界的枯燥荒芜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哨所驻地是清一色的男子汉世界,他们穿的衣服、睡的床铺、吃的饭菜甚至连出口的话语皆为很规范的男子化、军事化。在此地难得见个女人,偶尔碰上一只狐狸也是公的(不知为何?)。在这里建厕所不必设女厕所,盖澡塘不需要修女池,兵们夜里睡觉时身上再****平日穷侃时言谈再粗鲁也不用担心撞上女性。
没有女人的世界是个苦涩而熬人的地方。
雪莲出现在兵们面前的那个时刻,喜马拉雅山的山腰肯定挂起了一道彩霞。兵们高高兴兴而又惶惶恐恐地簇拥着嫂子,谁都想和她握手,可是谁都害羞得不好意思把手伸出来。最后,忽然站出来一个兵,对围着嫂子的兵们说:
“听我统一指挥的口令,向后退三步走!”
兵们老老实实地听从他指挥,后退三步,离开了嫂子。那个兵又下达第二道口令:
“立正,敬礼,嫂夫人好!”
兵们齐刷刷地举手敬起了军礼,众口一声地喊道:“嫂夫人好!”
嫂子怎么承受得了如此隆重的礼遇,忙用双手做着往下压的动作,连连说:
“弟兄们,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是来看望丈夫的,也是来看望你们的。放心吧,嫂子会把你们当亲弟弟看的,疼爱小弟兄们!”
说毕,她恭恭敬敬地给大家鞠了个躬,说:“妻子是属于丈夫的,嫂子是大家的。我乐于为弟兄们做事!”
军嫂就是这样到了边防线上。
兵们就是用这样特殊的仪式迎接了军嫂。
嫂子的来队给哨所增添了色彩。这,从兵们闪着光彩的瞳仁里可以看出,从他们那咧着的嘴唇间能感觉得出。当然,最主要的是每天早早飞来立在屋顶上喳喳叫个不停的那只喜鹊使兵们觉得这日子着实有了活跃的色彩,喜欢幽默的班长逗着大家说:“以前你们谁见咱这儿天天来喜鹊,而且叫得这么欢畅?没有嘛!人家喜鹊眼里也有水水,嫌咱这清一色的地方太单调,现在有了嫂子这花棉袄,喜鹊经不住引诱,便飞来了!”有个兵故意犟嘴:“照你这么说,喜鹊也会辨认个公母来了!”班长驳道:“大家听见了没?这可是他强加给我的。我只是说喜鹊喜欢上了嫂子的花棉袄。”一阵哄堂大笑。
雪莲嫂的那件得体而素雅的对襟棉袄,确实很惹人爱,不管近看还是远瞧,都很入味。那件棉袄是浅红的底色上均匀地盛开着一朵朵近似梅花样的花蕾,间或还有一道道像射出来的光芒似的线条从花朵中间穿过,使人感到所有的花独立而不散,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同一件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不同的效果。嫂子眉清目秀的脸庞,再配上那从脖后卷起在头顶绾成髻的头发,使人感到那件棉袄给天下的任何女人穿都不如她穿上这么有魅力。她早早晚晚地穿着这棉袄在营区忙碌着。因了她的忙碌、走动,以往寂寞而单调的营区也就跟着生动起来。
嫂子是杭州人,自幼喜欢唱歌,高中毕业便考上了音乐学院,后来就成了某歌舞团的演员,在当地颇有点小名气。现在来到边防线上,自然要为官兵们唱歌的,但是她的主要职责已经不是演员了,用她的话说“嫂子是大家的,哪儿需要嫂子,嫂子就出现在哪儿。”
她把战士们的被子一床挨一床地拆洗了一遍。末了,还自己掏腰包买来毛巾给兵们缝在被头上;战士们换下来的衣服,只要她见到就悄悄地拿去洗了,等兵们训练或执勤回来已经晾干后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床头;她还把自己会做的几道杭州菜的做法传授给了炊事班的两个战士。她对他们说,哨所里有一半的人来自杭州,你俩不会给这些人做家乡菜是要脱离群众的;当然,嫂子来队后,最让兵们开心、愉快的时刻当数晚上,这时她总是把兵们集合在食堂(这是集吃饭、开会、娱乐于一体的三用场所)里,为大家举行“个人演唱会”,大家点什么歌她就唱什么歌。点的频率最多的歌曲是《嫂子颂》。这支歌雪莲嫂在杭州不知唱过多少遍了,但是在这遥远的西藏为边防战士唱,感情不一样,效果也不一样。她每次唱下来都是热泪流面,兵们也跟着她哭;有时她还给兵们教英语。有些调皮的兵嫌英语字音太拗口,便说:嫂子,我们又不打算漂洋留学,学那玩意儿不是一种负担么?等有一日想到国外去观光旅游,就请你当导游,我们光看光听不就行了!她耐心地告诉弟兄们:到了你们复员回乡那个时候,家乡肯定少不了合资、独资企业,外国佬不会少。你们不懂几句英语,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国盲”了!
时间在欢乐中总是过得飞快。嫂子要离开哨所回杭州了。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反常的现象。排长当然恋恋不舍了,但却显得很平静。倒是那些兵们一个个淌下了难舍难分的眼泪。他们轮流握着嫂子的手久久不松开,都要求她再多住几日。有的甚至说:“嫂子,我们以全体人员的名义给你们单位写信或拍电报,给你再续一周假。”
雪莲流着热泪迈不开脚步,她怎能不知道这些小弟弟们对自己的感情是多么清纯而真挚!她给大家掏出了心里话:
“你们以为嫂子就愿意离开哨所吗?为了到底续假还是不续假的问题,昨天晚上我和你们排长商讨了大半夜。他当然希望我能多留下来几天,可是,他又怕我耽误了工作。我毕竟是个有岗位的职业演员,团里下月要下乡去演出,我不回去那个演出方队里就会缺一块,我于心不忍,大家也不会原谅我。”
这时,兵们异口同声地吼了一句:“那你现在就下个保证,明年休假时再来一趟哨所,我们等着你!”
听了这话,嫂子有点羞涩起来,低下了头。不语。
粗心的兵们哪里知道女人的事,又齐声喊了一声:明年还来咱们哨所休假嘛!
嫂子仍然低头不语,这时排长在一旁急了,不得不替嫂子说话了:“傻小子们,你们不懂,你嫂子明年她来不了啦,她有啦!”
兵们一听,一个个把舌头吐得老长,不知说什么好。
雪莲嫂这时为大家解围说:“明年来不了,后年、大后年不是照样可以来嘛。那时候我给你们带个小侄子。”她扑哧一笑,“当然,保不准也是个小侄女,咱这个大家庭里又添了个小宝宝,不是更热闹了么!”
兵们起劲地鼓掌。一个兵说:
“明年你来不了哨所,这有特殊原因,我们批准。不过,我们明年派代表去杭州看你。”
“那当然可以喽,热烈欢迎!”
“还有,你走时要把你的照片留下,我们想念嫂子时就能随时看到你。”
没想到这个兵的话音刚一落,嫂子就立即许诺:“我回杭州后,给哨所每个同志寄一张我的彩照,就让我长期留在边防线上陪着大家一起执勤吧!”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般的掌声。那是雅鲁藏布江拍岸的涛声啊!
说罢,嫂子把多情的目光投向排长,排长会意地点点头。
一个在一些人看来也许很难下决心的棘手问题,排长夫妻就这么很默契地解决了:雪莲给每个兵赠一张自己的彩照。
从此,兵们就渴盼着这位“女兵”快快入伍。就像当初盼着她来哨所一样怀着满腔热忱。
嫂夫人说到做到。半个月后一摞彩照寄到边防。信封上写的是排长的名字,信却是写给哨所的全体战士。信不长,内容可是充满着情感与期望。
我时刻惦记着的弟弟们:
嫂子是一路流着眼泪回到杭州的,以致原来准备第二天就要照相,只因为眼睛红红肿肿的末照成。这就是半月后你们才收到我照片的原因。我在哨所时看到你们中有的人枕头下偷偷地压着从报刊上剪下来的影视明星照或一些美人照,我的心酸了好些日子。现在你们可以大大方方地把我的照片放在桌上的玻璃板下,夹在日记本里。嫂子就是嫂子,无需藏着掖着。
在哨所的四十多天里,我深深地感到你们的生活过得太艰苦太单调。你们太需要有“嫂子”们的关心和疼爱了。嫂子希望你们每个人到时候都能找到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媳妇!
雪莲
这封信是由老班长在哨所全体军人大会上念的。读完信,下面仍然鸦雀无声,一片沉静。许久,才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有人还喊了一声“嫂子万岁!”
排长按照妻子的意思把彩照分给同志们,人手一张。兵们拿到彩照后那个喜呀,像自己做新郎似的乐得眉儿眼儿都挤在了一起。彩照怎么保管,大家颇费了一番脑子,最后兵们商量出了一个人人都拍手称好的办法:把她镶在每个兵随身带着的小镜子背面。
兵们给镜子起名为“嫂镜”。这样,他们每次对镜整理军容风纪时都可以看到嫂子。嫂子也能看见她牵挂的战士。
看嫂子,多一份对亲人和故乡的深情;看嫂子,增加一份保卫祖国的责任和动力。
嫂镜成了边防线上一处独特而新颖的风景,招引了许多观光的人。不仅是当地的藏族牧民,就连部队领导机关的军官来边防检查工作时,都要久久地、深情凝望小镜上的彩照。一位将军来到哨所听了嫂子的事情后,连连说:“这是一个很美丽的故事,她是一个伟大的女性!”之后,他对着小镜上的彩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