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人车杂乱无章、道路几乎要被踏翻的状况,是在高原上跑车的司机和养路工人最不情愿看到的事情。没有办法,就像昆仑山必然会有暴风雪一样,这段号称“盲肠”的地面上经常发生堵车现象。此刻,停驶在这段傍山险道上的汽车往少处说也有百辆,而且呈现着越堵越多的不可阻挡的势头。
五花八门的各种牌号的汽车与开车人的服饰仪表配得如此融洽:工作服油腻且袖口吊着索索布条、脚蹬布满灰尘旅游鞋的老司机多为驾驶压路机或大型载重卡车的;西装革履,领带鲜艳,锃亮的小分头梳得一清二楚的司机开小卧车是必定无疑;藏族司机最容易辨认出来,他们那紫赭色的大方脸盘以及洁白似玉的牙齿,钻进任何地方的人山人海里也不会淹没其身份;尽管不少小青年司机没有佩戴军衔和领章,而且也没穿军装,但是人们仍然能从他们那独特的衬衣、鞋袜上识别出是高原汽车兵,他们驾驶着清一色的一个型号的汽车,或解放牌车,或黄河牌车,或从日本进口的日曼车;当然,那三个驾驶着越野赛车的老外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堵车现场的混乱、臃肿是触目惊心的:不少车辆在做了最后的挣扎仍没冲出围困后便瘫痪在了原地,有的竖放着,有的横趴着,有的侧卧着……可怕的还不是已经有了这些怪模怪样的停驶了的汽车,而是仍然有不少司机闹闹嚷嚷地吆喝着要另辟蹊径,开车闯出困境……
堵车地段的旁边约五十米就是悬崖峭壁,因为天黑,望不见崖底,只能听见从黑洞洞的崖下传来沉重的流水声和水声碰在崖脚发出的回音。
喊叫声,喇叭声,马达声……
就在各路司机都你争我抢地想走出“盲肠地段”,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挪动半步的时候,有一个人悄没声地挤进现场了,来察看地形,为车队谋求出路。
宋姗。
雪花飘飘,寒风阵阵,偶尔从藏村传来一两声牧犬的叫声,叫声拉长了昆仑山狂躁的夜晚。
浓重的夜色如锅底般扣在昆仑山的上空。那些瘫下来的汽车陆续亮起车灯,昆仑山麓闪烁起了刺眼的光波。不必奢想,它不是大山美丽的项链,那一颗一颗的亮光分明是昆仑山在困扰中淌出的泪珠。
这阵子,就连那些最能折腾的像公牛一样的司机也蔫得没有任何力气和空间去挣扎了。司机的无能为力使许多乘车人心里原先仅有的一点走出围困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们没有经过任何串通就不约而同地扎成堆,准备步行突围,而且清一色地每人都掂起了大包小包。
本来就乱哄哄的昆仑山口又添了一层混乱。可以肯定地说,数百名乘车人的起哄比司机们争路带来的后果还要糟糕。
夜里通过昆仑山的汽车并没有中止行驶,它们无一例外地撞进了堵车的泥沼里。山口的车越堵越多。
悬崖下,急流撞石的咚咚声也许由于深夜的寂静听起来更重了。堵车现场的人们仿佛感觉到脚下的土地随着它的节奏在颤动。
黑绒般的夜幕灿烂着一个明亮的小点。那是昆仑山巅的一颗星星。
青藏高原醒着。
宋姗猛乍乍地站在了受阻车队中间一台车的驾驶室顶上。人们的嘈杂声淹没了她最初的讲话声,她不得不用粗喉咙吼着自己急于要说的话:
“朋友们!朋友们!”
依旧没有人理睬她。她不得不把双手举过头顶,击掌,嗓门又提高了许多:
“朋友们,请大家都静一静!”
嘈杂声似乎稍稍小了一些,但是,她的声音仍然被淹没着。
嘭!嘭!嘭!
有人敲起了驾驶室顶。那是在帮助宋姗维持秩序。
现场出现了短暂的肃静,宋姗乘机再次大声对大家说:
“朋友们!开车的司机朋友们,乘车的旅客朋友们,昆仑山口这种争道抢路的局面再不能延续下去了。这样下去什么样不愉快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现在,大家都听我的,我就是这里的临时总指挥!”
随着她的话音,一双双眼睛被牵到了驾驶室顶。可是,天黑,没人能看清她的面容。
人们努力分辨着。突然,一个嗓音像竹尖一样尖尖的人递上了一句话:
“小姐,请你通报一下姓名!”
“我是不冻泉兵站代理站长宋姗!”
人们立即肃静下来。
不冻泉兵站代理站长!在这些高原游子们六神无主的时候,这样一个严肃而温暖的职务的出现,无疑像海涛中的港湾,立即卸去了不少人身上的疲劳和严寒。
风停了。山中的空气层静得能渗出声音来。
宋姗把手中的那盏灯往高处提了提,让人们看见了她的脸。
毕竟是女人的肤色,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的脸都显得白净,由于灯光明暗的折射,她面部的线条和棱角显得分外地清晰、刚劲,透露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坚毅美。虽然是夜里,人们还是能感觉到她的那双眼睛能穿透一切。她站在驾驶室顶上,这里的车、人包括远处的雪峰,在她高高的目光下一览无余。她仍然用大嗓门跟大家说话:“大家不要吵吵,听我统一指挥,准备走车!”
个别人发出了疑问的躁喊,但显得十分孤立。又有人敲了一下驾驶室顶以示警告。
宋姗接着说下去:
“我是个山里人,堵车的事经多了,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因为司机争道而使情况变得糟糕不堪。大家只有互相礼让才能有通路,使每一个人都走出去。现在我对大家唯一的要求是,你们每个人都当一次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哪台车进,哪台车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自作主张挪动一步!”
她在下命令了,把最后一句话咬得格外重,谁都能感到它的分量。这是军人的气质和威严。然而,此处毕竟不是军营,就在有的司机登上驾驶室准备执行她的调令时,那个“竹尖嗓门”又发出了质问:
“尊敬的女站长,你这么热心于疏通车辆,每小时挣几个铜板?”
宋姗的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扫,很快就捕捉到了那个发话的人,回答他:
“那位说话的,你提的问题有点太可怜了吧!如果每个人整天都琢磨着往钱眼里爬,那么人索性把两只手也变成腿得了。”
人群中暴起哄堂大笑。
那人急了:“你糟践人,谁是四条腿?”
宋姗:“你很聪明。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怎么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呢!请你不要忘记你面前站的是一个军人!”
那人撇着怪腔怪调说:“亲人解放军同志,你别说大话,解放军怎么啦,离开钱照样没治!”
宋姗激动了:“你只说对了一半,人没有了钱是活不了。但是,我们这些兵们肯定不是为了钱而活着。不信吗?我可以给你举出一百个例子来——洪水来了,战士们扑进急流中救出了一个又一个受难者,有谁给过他们一分钱?地震发生了,有多少战士为抢救被挤压在楼房废墟中的群众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难道这也是能用钱买来的吗?”
说到动情处,宋姗说不下去了,人群中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
宋姗依然难以控制住奔放的情绪,喉咙里哽咽着说不出话。
突然,她想起了儿子兵兵,真想把兜里那封信掏出来,扔在那个人面前,告诉他:你知道吗?此刻,在千里之外一间简朴的平房里,一个孩子正呼叫着妈妈。可是,他的妈妈甚至连答应一声儿子呼唤让他听听妈妈的声音都不能。因为他的妈妈正在昆仑山口疏散车辆,用你的话说她在赚钱?
宋姗只用了几秒钟想了这些。
待她重新抬起头来时,那个“竹尖嗓门”不知什么时候走人了,宋姗发现那块地方空着一个位子。
宋姗站在高高的驾驶室顶上,用劲拍了拍巴掌,让人们静下来。她身旁站着的一个小伙子,替她举起了那盏马灯。霎时,堵车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司机们一个个登上了各自的驾驶室,用含满希望的目光望着她,等候命令。
战士整装待发前的气氛。
宋姗说:“刚才我看了一下路况,从那块一千一百二十公里的里程碑的地方拐下公路,有条曾经走过汽车的便道,我们就从那里开始松动,走车。”
她用目光扫了一下人群,说:
“谁打头?车况好一点的,驾驶技术上能露一手的。”
说毕,她笑了。露一手?谁愿意在这时候毛遂自荐呢?
没想,她的话音刚一落,就有七八个司机回答她:“我来!”
她感动了,这么多人愿意“表现自己”!这也许是她没有想到的。她指着一个黑脸膛的年轻司机,说:
“就是你了!你给大家开路,担子不轻啊!”
于是,她跳下车顶,大步走到了里程碑前。这时,停了的风雪又吼叫起来了。
她站在里程碑上。
她的臂膀抬起来了。
“里程碑右边的那两台北京121吉普和黄河牌卡车,暂时别动。”她指了指那位黑脸膛的司机,“小伙子,吃上挡,准备走车!”
一时间,所有的汽车都发动了起来,马达齐吼,山与大地一同颤动。
隔,开始通;阻,渐渐化。
深夜两点过五分,宋姗披着一身昆仑山的寒雪回到了306房间。进屋后,她没有马上点灯,她静立了好久,衣服上的积雪仍没有化。这时,她的心里莫名其妙地萌发出一瓣绿芽似的柔情,是做妻子的感情?还是做母亲的感情?她觉得屋里好像有一个久盼的什么人在等候自己,她划根火柴,点着蜡烛,桌角那块她每次进屋必定先看一眼的地方,果然放着一封信……
七
小曹告诉我,那一段时间兵兵的来信非常频繁,三天两头就有一封信。这些信多半都是经我的手送到站长宿舍的。那天晚上,她去昆仑山口疏通车辆,我把兵兵的又一封信放在了她的桌子上,希望她当天夜里一回来就看到儿子的信,这对她也是一种安慰。
小曹说,当然,这只是我的善良的愿望……
一瞅见那信皮,凭感觉宋姗就知道是儿子的信。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动作——她将儿子的信长久地按在胸口,微闭双眼,沉浸在舒心的陶醉中。
是的,不管儿子在信中的诉说是思念还是抱怨,那都是贴着母亲的肺腑喊出来的。奇怪的是,今夜她却没有马上拆开儿子的信去读。这破例的行动起码使人会有两个方面的猜测:一是太累了,昆仑山口的那场消耗战确实拖得她精疲力竭,她不愿带着这样的情绪去读儿子的信;二是今夜她要在睡梦中猜猜儿子信上写的内容。要知道,猜测娇儿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对于母亲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当然,也许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但是,从她的笑脸上可以得出结论:她不愿去假设除了高兴以外的任何可能。
将信放回原处,宋姗上床睡了。
昆仑山的夜进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最静谧香甜的时分。山中落雪微微擦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声轻轻的哀叹在睡梦中划破了雪夜的薄膜……
整个二号楼通道里很安静。
次日,宋姗早早就醒了过来。第一件事便是拆阅儿子的信。
感觉告诉她外面还在落雪,在这样的黎明读远方儿子的信,肯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但是,她没有想到,一盆冰碴儿搅和着寒霜的水浇到了她热烫烫的心里;
妈妈:
您真的已经不像我的妈妈了。我给您写了好几封信,为什么您连一个字都不给我写?您到底还管不管我?
我很想您,妈妈,我白天黑夜都在想您。爸爸说我怎么这么没出息,离开妈妈就活不成了?
妈妈,昨天晚上我哭了一夜。爸爸又没有回家。妈妈,您再不管我,我也不要您了。不!我谁也不要,就要您……
宋姗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她的意识仍然很清醒:这个世界无论变得多么狭窄而与她过不去,兵兵却是她在这世界唯一的果实。即使地陷天塌挤扁了她的肉体,她也要守住儿子!
冰冷的风拂开了窗户上的夜色,屋里亮了,宋姗坐起,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唤道:
“小曹!”
小曹跟声进了屋,他看着脸色蜡黄的站长,忙去扶她。
“站长,你夜里没休息好?”
“还好。你通知站上的几位领导,原定上午要开的碰头会,推后举行。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上午要让医生检查检查。”
小曹稍稍犹豫之后,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站长,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昨晚一夜没睡觉。一定是兵兵的来信讲了什么事吧!”
哄骗这样纯正而又真心爱护自己的年轻部属肯定是有罪的。
宋姗把信递给了小曹。
小曹并不认真地用目光扫了一遍信的内容。不语。
沉默很久,小曹才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责怪兵兵无论从公理上还是良心上讲都是没有道理的。小小的娃儿,许多事情他还似懂非懂。想妈妈是人之常情,想到极处,便有了抱怨,抱怨再过分也是对妈妈的爱。我都当上解放军叔叔了,在头两年还常常在夜里用被头蒙着脸哭娘呢,远离妈妈的孩儿最孤独。”
听着这在情在理的话语,你能相信站在面前的是个几天前才提干的二十二岁的娃娃兵吗?宋姗的心头好暖,她真高兴能有这么个早熟的娃娃军官。她对他说:
“有些事情也许你也似懂非懂,你完全可以说别人不知天是圆的,但是你自己很可能就不知地是方的。”
小曹听不大懂这话,呆望着令他尊敬的站长。
宋姗忙解释:小曹,我一丝一毫没有损你的意思。可你应该明白,我是在说真话。
小曹依旧望着站长,不语。
“小曹,你真的不明白吗?兵兵是在爸爸身边呼喊要妈妈的呀!”
聪明的小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便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现在听站长这么一说,压在他心中的怒怨终于被点爆了。
“霍院长做事太绝情,不要说夫妻、父子感情了,即使对高原人稍微有点同情之心,他也不会让兵兵落得这么惨!”
宋姗已经没有了探讨自己和丈夫之间谁是谁非的兴趣,那样确实太累。她岔开话题,对小曹说:
“我准备把兵兵接上高原。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心理负担了,兵兵也会比现在好得多。”
小曹惊愕地站了起来,说:“你疯啦?兵兵受得了高原缺氧的罪吗?再说他还要上学呢!”
宋姗却显得出奇的平静。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