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昆仑山口下车的前一刻我如果能预料到前路发生雪崩,也许就越过了这一站。那样,我将终生后悔。
当然,我是没有任何犹豫下车的。
这个落雪的日子因为太阳光的装点显得格外奇异、壮丽。雪白的地面和山峰被太阳涂抹得非常富有弹性,遍地都是美妙而饱满的线条。其实,那不是线条,而是太阳的光芒。我最直接的感觉是昆仑山的太阳真毒,每一缕阳光都如芒针刺背,射在雪地上连弯儿都不带打又反弹射回,晃得人眼睛里像揉进了灰石末一样极不舒服。
使人无法理解的是照着太阳下雪天气并不暖和。于是我有个猜想,那太阳肯定是结了冰。我用胳膊裹了裹大衣,身上立马紧凑了许多,风雪被裹在大衣之外。我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是空荡荡的、朦朦胧胧的雪山轮廓。如果是没有到过高原的人单凭我写下的这些文字理解,大概会认为这是一幅相当美丽而诱人的画面。
其实不然,这种空旷、单调到极处的氛围最容易使人产生孤独甚至惧怕的感觉。当我踏着峡谷中根本无路可言的雪坡行走时,莫名其妙地总是担心这雪山会膨胀起来,把我挤上山巅以至山外的某个人根本不去的什么地方。
我已经无法辨出去兵站的方向了。雪地上闪烁着蹦蹦跳跳的玻璃碎片似的东西,那会是阳光么?
我捏起一个雪团,砸向太阳。
“喂!赶路的先生,别往前面的死路上撞,西边有便道。”
声音绵长、脆亮,久不散去。辨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来自何处。四周空空,雪原雪谷深而莫测,不见人影。
“喂,喊话的热心人,这里没有先生只有学生。我是一个兵,来自格尔木城。”我唱了起来,开个玩笑。目的想把那个人引出来。我确实需要个伴儿。
没有人应和我。
雪山死寂。
雪花搅着阳光依旧飘洒着,地上的冷雪被太阳烧得嗞嗞响着。
我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脚下的雪地里用石块垒拥着一块木牌,上面画着一个鸭嘴似的箭头,写着汉藏两种文字:“不冻泉兵站由此前进”。
我身上生出一股暖意。
从听到那个指路的声音却没有见到人以后,一种难言的惧怕咬着我的心。我加快步伐赶路,当然是走便道。风扫积雪,地上留不住脚印。那个一直没有从我耳畔消失的声音是推助我赶路的一种动力。
人在旅途上不会觉得远路很远。当兵站那缕蓝得耀眼的炊烟出现在眼前时,我觉得这才是一瞬间的事。
就在我踏进不冻泉兵站大门的那一刻,我分明觉得一阵风雪犹如一只手似的推我进了门。我刚进屋,身后就变戏法似的闪出一个人来。
“你颠得好疯,我到底没追得上!”
还是那个很绵很脆的声音。我扭头看去,他裹着皮大衣,扣在头上的毛皮帽遮去了半拉脸,绒毛上索索拉拉地吊着冰珠雪豆,浑身的衣褶里夹满雪花。一双粘满雪迹的毡靴活脱脱表明这是一个山野踏雪者的形象。我明白了,准是他在昆仑山口喊我走便道。
我想,在这个风雪天由于他的多情,不少行人、车辆才没有冒冒失失地窜进雪窝里。
进屋后我仍然觉得被我带进屋里的寒风像胶水似的紧紧粘在身上,但是毕竟要比田野暖和得多,不一会儿衣服上的积雪就开始化了。他站着的地面上渐渐地落下了一个水漉漉的湿圈。我看看自己的脚,也有个水圈圈印。
他衣服上的积雪已经差不多被暖气舔完了,军装露出了本来的绿色,肩章上的军衔也清晰可见,上尉。眉毛上的雪迹化掉后,看清了他那双急于想说话的大眼睛……这时,他摘掉了帽子,突噜一下蹦出了两条短刷刷辫子。
“你……”我惊呆了,是个女军官!
她一下子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腼腆地说:“我是兵站军医宋姗,代理站长。”
“代理?那站长呢?”
“还没生出来哩!”
“你的话太夸张,我不明白。”
她严肃起来,说:“不明白的事天天都会遇到,你能想到不冻泉这个地方把有些人吓得腿肚子转筋吗?你听听:‘不冻泉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鬼门关,就是我脚下这块地。来了还不是送死?”
我仍没有听出她愤懑不平的所指,但是总算明白了她“严肃”的起因。说完,她操起铁簸箕在墙角的牛粪饼堆上铲了一下,出门了。我想,她是生火炉去了吧!
兵站助理员小曹这时走进来,对我说:“宋站长,好人!”听得出他已经捕捉到了刚才我和宋姗的对话了。我从小曹嘴里得到了不冻泉兵站和宋姗的一些情况……
不冻泉兵站空缺站长已经两年零三个月了。
这期间有三个人选走马灯般在这里代职一段时间,在代职期满后,三人都郑重声明自己身体不适应不冻泉的恶劣环境,婉言拒绝了正式任命。军人虽然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是任何一级组织都不会把一个有高山反应的人往死亡线上推。话又说回来,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连牦牛也不能保证就没有高山反应,又有谁会天生地适应它呢?
“有的人心甘情愿地死在舒适的床上,有的人则变着法儿把骨骸埋在荒郊山野。”小曹大概不会是诗人,他却出口成章地朗诵了两句诗。不知是不是他的“作品”?
我仍想着宋姗铲牛粪饼的那个动作,太熟练,地道的藏民劳动动作!
小曹接着他的话题说下去:“就在第三任代理站长坚决要求卸任的时候,宋医生本来要随爱人内调,她突然改变主意,不走了。她找到兵站部领导说,不冻泉把三个男人吓得趴下了,它欺人太甚。我宋姗准备留下来领教领教,看它把我能吃了还是能撕了?”
宋姗就这样把打起的背包又摊开,留下了。不冻泉兵站确实需要她这个医生;没出两个月,一纸命令下来,让她代理站长。不冻泉兵站确实需要个站长呀!
从此,青藏高原的山水间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一个话题:
不冻泉兵站第四任代理站长是个女的。
女军人当站长在青藏线上尚属首例。
“她代理站长多久了?”我问。
“一年零一个月了。”小曹的口气里充满对自己领导的由衷赞许。“她的一个老乡告诉我们,她当兵前就是个倔敦敦烈女脾气,谁要弹她一指头,她不还一脚也要给一拳。实实在在的男孩子性格。她特看不起那三个溜号的代理站长,他们还算男人吗?”
这时,棉布帘子掀开了,宋姗回到了屋里。她笑问:
“你们是不是在讲我的怪话?”
我说:“正等你呢,你还没有给我讲你当站长的事嘛。”
她没吭声,在我对面坐下。
二
我们坐的地方是兵站的会议室。
宋姗四周环顾一番,说:“你坐在这儿吧!”说着她便起身,朝我而来。我明白了,她是要和我换位。我想,我坐的这个地方临窗,她是怕冻着我。
她显然不愿意拐弯,话题直冲冲就来了:“我绝对没有当站长的瘾头,三十四岁了,上尉正连,该是向后转的人了。说来碰巧,我内调的那阵子正是第三任代理站长闹着离开不冻泉的时候,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也是被不冻泉吓跑的呢。”
“不服气,再加上怕被人误会,你就留下了?”这是我的猜度。
“女人留在了男人趴下的地方,她要站起来!”说着她起身,将一把钥匙甩给我:
“你住二号楼307房间,咱们是邻居。”
我摸着热乎乎的钥匙,突然想到,她刚才铲牛粪饼肯定是给我住的房里升火去了。
我们出门。
宋姗在院子里指着山坡上一栋白亮白亮的楼房告诉我,那就是二号楼。我仰头望去,觉得那楼是一座山,离我很遥远。
“那里海拔多高?”
“四千三百米。”
“这里呢?”我踩了踩脚下的地面。
“四千二百米。”
我很羡慕这种独特的环境,一个院落跨着山上山下两个海拔高度,站在高处看低处,人如蚁。立在低处望高台,人像鹰。我不由得感叹道:“你们这院里,是两个天地,两种境界!”
宋姗不以为然地问我:“境界?什么境界?”
我一时难以回答得清楚,只好说:“我相信每一个初来不冻泉兵站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对你们这种半在山上半在山下的院落很有兴趣!”
“那是旅游观光者的浪漫心情,我们没有。”
“你们是什么心情呢?”我紧跟着问了一句。
“每天都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地方承受高山反应的折磨,待在山下受不了时便跑到山上的客房里缓口气。在山上还是撑不住时,就只好从床上滚到地上去躺着,仍然难受得不行,就跑到院里去撞墙。”
“撞墙?”我的心一收缩。
“没关系的,是雪墙,撞一撞会很舒服的……”
我的心被搓揉得快支离破碎了。我打断了她的话:“难道就没有一点欣赏高原庭院这种独特风光的闲情逸致?”
“当然会有的,那就是后院落雪前院放晴的日子,你才难以想象出我们那个乐和劲呢!尤其是那些入伍不久的新兵,几乎全跑到山上拥抱雪花去了。不过,这种热闹的场面肯定不会长久,很快高山反应就把他们袭击得失去了欣赏风景的雅兴。”
宋姗举目望着山坡上的楼房,不语;我却在琢磨着一个问题:
她为什么要安排我住在山上?我试探地说了一句话:“登高远望是住在二号楼的人独有的福分,我真自豪,也感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作家站在这个高度,才能看清每一朵雪花是怎样向人间飘落的,这样你写出的高原六月雪才有魅力。”
她很会讲话,有艺术性。我总算明白她让我住307号房间的用心了,不能不说这是良苦用心。我的肩头和心里同时感到沉沉的。我有了问她问题的勇气:
“那么,你呢,住在那个高处是不是与一个站长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有关?”
“也许是吧。站长站的地方如果看不到全站的任何一个角落,那站上就会出现许多灯下黑。”
“可是,这样一来高山反应的干扰使你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
“假如高山症可以轻易地把一个医生撂倒的话,那么,人们就完全有一百条理由怀疑他能不能守住脚下的这块雪原了。”
我必须心悦诚服地承认我的问话在她那犀利而精妙的语言面前十分的软绵无力,我暂时不想再问什么了。
她起身,抬腕看表。“再过半小时开中午饭,我还要回昆仑山口去,失陪了。”
“为车队引路?”我问。
小曹摆手,示意我别这么问。宋姗倒不在意,说:
“接个人。”
说罢,她已经掀开门帘,一股极不规则的野风卷着雪粒扑进屋里,她一个趔趄,迎了上去。
太阳依然很红。
雪花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飞飘着。
我和曹助理回到会议室里。
“宋站长到山口去接谁?”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终于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接她的儿子兵兵。”
“儿子?”我有些惊奇。
“她已经到山口跑了三四次,都是扑空。”
霎时,我觉得我从这雪山拥挤着的不冻泉腾飞而起,到了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在那里我看到了正在风雪中跋涉的兵兵,于是我与他一路同行。可是,不冻泉离他太遥远了,他离我也太遥远了,我和兵兵怎能走在一起?
不少人都不知道,青藏高原曾经是一片海。
三
我坐在307房间的床边,犹如不倒翁似的头重脚轻,感觉随时都会栽倒。
缺氧。
其实,到后来就不是头、脚失去平衡的问题了,浑身没有一块舒服的地方;尤其是两个鬓角,明明是一个大力士操起榔头在狠劲地敲打呢!我算体会到高山反应的滋味了。
小曹把像一枚导弹似的大家伙一步一挪地搬到我房间。我看到他是从宋姗房里搬来的。
“首长,到这里来的人谁也离不开这个氧气瓶。它是救命神。”小曹拍着那枚“导弹”说。
“不要叫我首长,我只是个作家。”
“作家的才华了不得,知名度高,我就崇拜作家。”
我笑了。他很纯。
“小曹,兵站的氧气是定量供应吧,要不你不会把站长的氧气瓶匀给我。”
他没想到我发现了他的秘密,赶紧圆场:“氧气定量倒是真的,青藏高原空气中的含氧量不足内地的一半,谁来到这里也吃不饱氧气。不过,把站长的氧气给你与定量无关,这是她让出来的。”
我说,这氧气我不能用,否则我心里由此产生的内疚,绝不亚于高山反应给我带来的痛苦。小曹说我的这种心情完全没有必要,他作了如下解释:
“你和宋站长不一样,她是老高原了,高山反应碰到她身上,像吹了一阵风一样就过去了。你不行,初来乍到生活上有很多不习惯,弄得不好就被这种内地人连听也没听说过的病缠得躺倒了。宋站长把氧气让给你是情理之中的事,你要客气就见外了。”
我说:“好,这件事我们就此打住,你给我说说宋站长的家里事。”
没想,他全方位地反对我的这个建议,说:“戳别人的痛处是很不道德的!”
“戳痛处?”我感到很茫然,反问了一句。
他大声地说:“女人的心比男人更容易受到伤害。苦日子会把一个女人熬干的!”
说完,他静站在一旁喘息着,我相信这不是缺氧带来的结果。
之后,他竞抹起了眼泪,我想,都怪我多嘴。
在我的感觉里,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他才拿出一封信,对我说:
“这是宋站长儿子兵兵的来信,早上才收到,我还没有来得及交给她;最近一个时期,儿子对宋站长正在进行全面地‘轰炸’,几乎每三两天就有一封信来,要求妈妈离开高原。先是乞求,接着就是威胁,再下来就是最后通牒了。母亲比站长难当啊!”
“你不是说宋站长到昆仑山口接儿子去了吗?”我问。
“是呀,宋站长的一个老乡上个月回家探亲,站长托他把兵兵带着回高原。按说路上有叔叔照管,兵兵会顺顺当当地到妈妈身边,可是不知为什么站长却一次又一次地扑空,接不着!”
我的脑海里有诸多的疑团,但是,我却不知该怎么问,也不敢问。
那里,小曹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又哭了。
西部军人的眼泪不但忧伤而且动人。因为那不仅仅是水,还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