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篓子班长”大妹妹五岁,他是小妹妹的保护伞,到田里挖野菜,下河沟摸鱼虾,总是带着她。那年秋天,田野里的豌豆苗吊满了小刀刀似的豆角儿,实在馋人。“篓子班长”每天都要到地里摘半篮子豌豆,回到家里剥豌豆粒给小妹吃。那个季节正是麻疹发病的时候,一次小妹在跟着他摘豌豆角时染上了这种病。她整天.躺在床上,高烧不退,不吃不喝,只是不住地哭叫着,把全家人的心都叫得酸疼酸疼。
“篓子班长”摘了好多豌豆角,堆在床头,妹妹却一粒也不想吃,病魔折磨得她啥也难以咽下。
全家人的心焦急得起火了。小妹的麻疹怎么也出不来,从早到晚地哭叫着。奶奶是过来人经得多,她说是麻疹没出来,内毒攻心,娃儿受不了。她让“篓子班长”逮个癞蛤蟆拿回来,说癞蛤蟆是凉性的剪开它的肚子,敷在小妹的肚脐上就能去火。“篓子班长”满山遍野地跑着提了好些癞蛤蟆,小妹的肚子上敷满了血糊糊的癞蛤蟆,把小肚兜都浆成了红色了。但是,她的麻疹仍然没有出来,最后竟被可恶的病魔夺走了生命。“篓子班长”一家人抱着小妹的尸体哭了三天。
第四天,泪迹未干的妈妈送“篓子班长”上学,行至山野一片荒坟前,突然从草丛里蹿出一只野狼,只见那狼嘴里叼着一件破碎的红肚兜。他和妈妈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小妹的肚兜,便大声哭喊着扑向小妹的坟地……
小妹得的是麻疹合并肺炎,导致心力衰竭而死亡的。当时,如果打几针青霉素就可以保住她的命。可是,缺医少药的山乡呀……
“篓子班长”的小妹已经死去十年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念可爱而可怜的小妹。从第一眼见到大姐那天起,他就惊喜地发现,大姐就是他再生的妹妹。的确,她长得太像小妹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像小妹!特别是那微微向外突出的额头,简直是一个活脱脱的小妹……
听罢“篓子班长”讲完小妹的故事,我们的心被这辛酸的往事深深震撼。我当然不会相信大姐就是小妹的再生,但是我们又不能不相信他对小妹的一片纯情。这是他对小妹沉淀了整整十年的怀念呀!
我出于安慰他,也想帮他走出沉陷的误区,便说:“班长,这你就不懂啦!大姐毕竟不是你的小妹,你小妹过世已经十年了。忘掉她吧,这样对你对别人都轻松!”
我是站在另一个季节的深处看春天,这样看到的也许是朦朦胧胧的花,但是,那是真实的花。“篓子班长”听了我的话,未置可否,只说一句话:
“真的,我现在觉得我离小妹近了!”
温泉兵站的餐桌上。
几个跑阿里的藏族司机醉成了冬虫夏草。
大姐纯洁的脚步声像雪花落地……
十
我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老觉得眼前有一个滑轮在滚动,一会儿从食堂滚到了小河旁,一会儿又从卫生所滚到了宿舍里……这个轮子就安在大姐的脚上,她的忙碌、辛劳就像这无法安停下来的轮子,给人的感觉,她生来就是为别人操劳的。从早到晚,从站里忙到站外,从车场忙到客房……何时是她的休息日?
她对病号体贴入微的关爱和照顾,尤其令人感动。凡是报了病号饭的战士,她一概不例外地把特地做的挂面送到他们手中,若是比较重一点的病号,那挂面汤里肯定还会卧着一个荷包蛋!
大姐把这个荷包蛋做得十分讲究,别致,蛋清摊开,成小碟状。
蛋黄半开半合地立于碟中央,几丝红萝卜绕蛋黄而放,活活地一朵荷花!
病号们吃了这个荷包蛋后,给战友们炫耀说:
“香哩!病好了,翻过唐古拉山没问题!”
真神!荷包蛋成了十全大补,补了身子还补心。
温泉兵站的病号饭有了很高的知名度,我们许多汽车兵都盼着能尝尝它,甚至有些本来就没病的兵也谎报病情,蹭一顿病号饭。于是,就有了这样两句顺口溜:
走遍四千里青藏线,最爱吃温泉的病号饭。
高原以外的人一定会提出疑问:一顿病号饭值得这么倾心醉倒吗?青藏线上的官兵却最清楚,这全是冲着大姐来的。其实那病号饭除了鸡蛋花样做得特别外,与其他兵站的病号饭没什么两样。
大姐征服了青藏雪域这些“野性”的汽车兵们,大姐给了他们闯荡高原的智慧和勇气。大姐是兵们心中至圣至贤的偶像。
这样,发生所谓的“篓子班长”泡病号这类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却被一些人炒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就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了。
我可能肯定地说,也敢作证,那天“篓子班长”确确实实身上不大舒服。那还是没有到温泉兵站之前,途中小憩检查车,他用扳手戳着腰部对我说:“******,这回翻唐古拉山要出麻搭了,肚子好疼,头也像挨了砸一样不舒服!”我眼瞅着他是咬着牙把车坚持挪到温泉兵站广场,然后连车也没有保养就进了卫生所。是我扶他找到医生的。次日,带队的连长不得不临时找了个副驾驶员开上他的车走了,“篓子班长”便成了掉队的病号,“泡”在了温泉兵站。
这就是我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的纯客观的报道。谁还愿意得病吗?“篓子班长”确实是因病掉队了。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就可想而知了:大姐像对待她遇到的每一个病号一样,用一腔热情接待了他。
先是把热烫烫的洗脸水、烫脚水送到跟前,随后,端来了卧着荷包蛋的挂面汤。
吃饱了,喝足了,两人才有下面的一段对话——“你现在觉得哪里还不舒服?”
“哪里都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就是肚子有点饿。”
“想吃东西这是好兆头,你还想吃点什么?”
“鸡蛋挂面就很好了,我在哪儿也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挂面。”
大姐便又端来了一碗卧着荷包蛋的挂面,“篓子班长”吃了。
他说还没吃饱,大姐便端来了第二碗。
他狼吞虎咽般地又消灭了。仍然不说饱,大姐只得再端来一碗……就这样,直到第五碗鸡蛋挂面汤下肚,他才满意地说:
“饱了!真过瘾!”
这时,他已经吃得满脸淌汗了。大姐问:
“你的病呢,高山反应怎么样了?”
“没一点儿事了,全好了!”
“真的好了?”
“是呀,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这么说,我们温泉兵站的荷包蛋确实能制伏高山反应了?”
“那还有假?我可以作证。”
后来,“篓子班长”这一成功的“病例”传出去,使温泉兵站那本来就很神秘的荷包蛋,更加神乎其神了。几十年间,青藏线的汽车兵们为了对付顽症高山反应,发明了许多土方妙法,首屈一指的应该是大姐的荷包蛋。
我们仍然回到大姐与“篓子班长”对话的现场,他们的话题继续着。
“有句话,在我心里放了好些天,不知当说不当说?…篓子班长”突然变得腼腆起来。
“说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大姐解除着他的顾虑。
“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他转弯抹角,不敢把话说明白。
“天底下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大姐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也许故意不想让他说出来。
“……”
冷场。大姐耐不住了,催问:
“你说,我长得像哪一个?”
“我的妹妹!”
“你妹妹?”大姐反问一句,沉思片刻,又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岁。”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的年龄?二十六岁了!天底下有妹妹比哥哥还大的道理吗?”
“篓子班长”不语。他寻思:我并没有说你就是我妹妹,只是说你长得像我妹妹罢了。
过了一会儿,“篓子班长”又说:“你确实很像我妹妹。可是,我那小妹已经死了。如果活着,今年整整二十岁。”
大姐知道“篓子班长”心里难受,便安慰他说:“人已经去了,提她也没有用。失去了妹妹,这当然是很难过的事了。今天又有了个大姐,你应该高兴呀!”
“篓子班长”抬头望着大姐,那目光透过睫毛喷散着希望的光芒。
大姐说:“你不是说我长得很像你妹妹吗?姐姐跟妹妹本来就应该长得很像嘛!”
“篓子班长”抬脚一步,上前,叫了声“大姐”,便伏在大姐膝盖上哭了起来。当年小妹去了以后,他也哭得这么伤心。
“大姐,我还要等三天我们连队才能返回来,这三天我不干活手太痒痒了!”他有点儿犯愁地说。
“舍得流大汗还不好办!帮我背冰去!”大姐一把拽着他,快步而去。
一条冰河正好把温泉兵站绕了半个圆。银白,透亮,站上的圆木房在寒风里瑟缩。
十一
我相信,凡是那个年代走过青藏线的人,肯定会对大姐背冰的身影留下抹不去的印象。
她脚下的小路,是一个孱弱女人蹒跚跋涉的脚印。
或许人们永远也想象不出来,温泉兵站的用水、吃水全靠化冰而来,这里几乎四季冰封,每一滴水都僵在冰里。半绕兵站而过的那条小河,只有在盛夏很短的日子里山巅的雪水才会溢满河道,高原人脸上解冻的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小河就又结结实实地封冻了。
兵站雇了一名藏工给站上背冰,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后来那藏工走了。谁来背冰?炊事班的同志们,这里面就有大姐。
每逢背冰的日子,她总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直到天色麻麻黑才回到站上。她背着冰走一会儿,把冰靠在塄坎上歇一歇,喘几口气,又走。有人告诉她,找个扁担去吧,挑冰比背冰省力气。于是,她又天天挑着两筐冰走在雪山上,还是那么吃力……
那天,我开着车进站,老远就看见大姐挑着一担冰迈着碎步,便加足油门鼓起一阵风,追上去,与她并行。
“大姐,上车吧!”
“不用了,你快进站早点休息。”
她依然走她的路,只是含笑向我摇摇手。
我知道,我再坚持她也是不会坐车的,便开车走了。倒车镜里映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我总觉得她是挑着冰山在跋涉,我的心情很沉,很沉。
这时候,我似乎才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们在风雪线上的欢乐、幸福,是大姐用沉重的脚步换来的呀!
我一辈子忘不了大姐挑冰的形象。我把我的内疚心情透露给战友们,他们都说,是呀,大姐是不容易,我们都是罪人,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大姐的痛苦上。
是不是痛苦,不好说。反正大姐是很艰难的。
年轻娃娃是狗记性,很快就把好不容易悟出的那点人情道理扔在了脑后,又在无忧无虑地开着汽车在高原上撒欢了。那全是冲着大姐的,她是我们心中神圣的佛!
现在,大姐领着“篓子班长”背冰。
大姐说,没有那么多扁担,咱们都背吧。我觉得背比挑要来劲得多。“篓子班长”说,一副扁担没关系,我来挑,你空手走着就行了。我挑一担冰肯定比咱们俩背的还要多。大姐忙摆手:不行,不行!你是帮我干活的,我怎么好意思空着手走路?
他们背了十二趟,二十四堆冰码成一个小山,堆放在水房里。
大姐用沾满冰碴儿的手,抹了抹脸上的热汗,对“篓子班长”说,谢谢你了。“篓子班长”忙说:“别谢我,我应该感谢你,这些冰最终还是让我们这些过往的汽车兵吃了,用了!”
大姐说:“我现在不是以招待员的身份对一个汽车兵说话,而是以一个大姐和小弟的关系跟你聊天。”
“篓子班长”无话可说了。
十二
这是大胆的季节。
既然温泉河不生长美女,那就让这梳理雪山的春风,带起裹着冰碴儿的水花四处飞扬,落到哪里让哪里溅起一朵如花的冰棱吧!
山巅的积雪消融了。
路边一片又一片的潮阴地浸出了水。
源头的小溪们醒了,亮起歌喉唱起来了。
盘古至今,温泉河边第一次簇拥着这么多的藏族姑娘。她们身着花花绿绿各色氆氇藏袍,像快活的鸟儿,有的站在水中,有的立在岸上,还有的坐在河心的小岛上。一个个脸上乐开了花,嘴里漫着只有她们自己可以听清的藏家情绵绵、意切切的歌调。
大姐突然出现在姑娘们中间。她还是穿着一件蓝地白碎花的衣服,不过,已经换成了单衫。下身是用同样布料做的裙子,非常合体。这时,她亮起了银笛般的嗓音:
“姐妹们,在雪化冰消这短暂的日子里,我们都忙起来吧!”
她把姑娘们分成三个一组、两个一伙的小摊子,然后下达任务:有的拆洗被子,有的翻新汽车坐垫,有的冲刷篷布和工作服……
哗啦哗啦的撩水声代替了说话声,丁丁咣咣的捶衣声压住了河浪的吼叫。在姑娘们停止了说话打闹以后,河滩霎时变得静悄悄的。
一抹阳光斜射着照透了姑娘们勤巧的双手。
唐古拉山所有透着春光的窗子都是大姐打开的。
温泉兵站每年七月中旬前后不足二十天的日子,是这片冰雪世界开放的季节。这时节男人可以赤身露腿,女人可以亮怀穿裙子,实际情况是,这些只是季节年轮里的文字记载。现实生活中,人们仍然捂着油渍渍的工作服,当然已经把棉工作服换成了单衣衫。
在隆冬里结冰的岩石毕竟开出了花朵。
大姐走藏村串帐房,身后绕着阵阵春风。她好不容易把几十个放牧点上的藏家女动员到这里来,也好不容易地收集起了汽车兵们的这些必须洗洗涮涮的衣物。她对兵们说:
“雪山解冻的时候,牧人们不应该沉默。姑娘们的裙裾摆动起来的时候,小伙子们不应该缩在帐篷里。来吧,天、地、水和人都跳起来,唱起来!”
兵们便加入到了藏家女的洗衣歌声中。
衣服洗净了!
被褥涮绿了!
坐垫漂白了!
“拧干”的动作太有韵味了:男女各抓住衣物的一头,朝相反的方向拧去。于是,衣物便拧成了麻花,越拧越短,越拧两人的距离越近。这时候,藏家女的身段,特别是那腰肢处,也拧成了麻花状,美丽极了。最后,两人的距离更近,一不小心,那兵打了个趔趄,两头的人都拧倒在地上。
哈哈……一阵开怀大笑!
日偏西,河边草滩上晒着洗过的衣物。白的,蓝的,绿的,红的,那是朵朵格桑花,那是一片片落雨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