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泥沼是没有遇到,却有新的麻烦缠人。他们面前展现的地域全被冰雪结结实实地覆盖着,这是亘古至今的生物禁区,基本上看不到人家。偶尔见到一个牧人,远远地站着,用疑惑生硬的目光瞅着驼队,一个个蓬头垢面,很像野人。冰雪世界的出现,使骆驼遭到了极大的灾难。带的粮草吃完了,但沿途很少有草。好不容易碰上一片草滩,覆盖着一层雪或砂石且不说,那些草枯黄败落紧扒着地面,骆驼很难吃到嘴里。因为骆驼的腿长,习惯在沙漠中吃高草。青藏高原上的草,又矮又稀,骆驼啃不上,弯下脖子死啃也啃不上。总得吃草呀,要不怎么活命。有的骆驼只得半卧半跪地啃草吃,真难为它们了,草料奇缺,不少骆驼很快就掉了膘,瘦成骨头架子,倒了下去。慕生忠后来多次说,那些骆驼临死时的凄惨情景令他终生难忘,他形容说“我一想起来心酸得像硫磺烧了一样疼痛”。倒下去的骆驼已经筋疲力尽,拼着死劲挣扎也撑不起来了,任驮工们使出多大劲死拉活拽,都起不来。驮工们实在不忍心让它们永久倒下,便纷纷凑过去七手八脚地帮着或拉或掀骆驼,不行,还是起不来。无奈,他们只有狠心使出最后一招,将这些骆驼身上的面粉还有其他行程都卸下来,分担给别的骆驼,准备扔下它们,赶路。尽管人和骆驼的粮草都极其短缺,在这离别之际,驮工们还要匀出一把粮留给这些奄奄一息的骆驼。他们伸出颤颤的手,拍着骆驼,把粮放到它们嘴边,却不说话。也许骆驼再也无力吃东西了,但驮工还是要留给它们一点吃的。人和骆驼一路同甘共苦走来,分手像割心头肉一样难舍!
驮工依依不舍地扔下那些无法同行的骆驼,继续赶路,一步三回头,泪水洗面。可怜的骆驼们显然已经感觉出主人要遗弃它了,便使出最后的力气叫着,仰头朝天嘶叫,凄惨惨的泪叫,一声比一声凄凉。有的竟然扑腾着站了起来,却立即又倒下,摔头绊脑地惨叫不息。主人不忍心了,又返回去抱着骆驼痛哭起来,再次掏出兜里自己分得的省吃下来的那点干粮喂给骆驼。这回骆驼倒张嘴吞去了干粮,但却无力嚼咽了,只是流出了长长的干涩的眼泪,眼泪……
骆驼痛苦的挣扎声,在驮工缓缓前行的脚步声中扭动。
被遗弃的骆驼,过了几天有的竟然奇迹般缓过了劲,自己站起来了。也许是主人留下的那点干粮救了它们的命,也许是苍天有眼使它们死里逢生,总之它们活过来了。驼队远去了,它们只能孤独无助地在草滩寻草吃。其实那是在寻找它的主人呢!这时如果被后面运粮队的人碰巧遇上,就会把它们牵上,让其归队。它们重见主人的那种场面才让人感动得痛哭流涕。它们像跑丢了的孩子找到了娘,依偎着主人凄惨地叫着,声音沙哑地叫着,还不时地用头抵抵主人伸过来的手,是亲昵与主人的重逢还是抗议主人对它的遗弃?主人也抑制不住流着泪,用嘴亲亲它的耳,用头顶顶它的眼。此情此景,让所有看着的人都心酸得把视线移开,望着别的地方沉默起来!
当然,像这样第二次归队的骆驼毕竟是个别的了。也怪,这些从死亡线上再生出来的骆驼,后来再没有倒下去的,一直走到了拉萨。动物也像人,有了一次痛苦的磨炼,它们就变得坚强了。
不仅骆驼遇难,这时又开始死人了。
沿途天气酷寒,人体需要的起码营养又跟不上,大家的抵抗能力消耗太大。再加上高山反应残酷无情地摧残,运粮队员们的体质普遍下降,不少人病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那样儿随时都可能栽倒。但是还得走,只要有一口气就得走下去。坚持脚尖朝前绝不后退,一直到达拉萨。毕竟人的体力有极限,总有一些体弱多病的人无法坚持到底,倒下去了。他们走着走着就倒在骆驼前面,再也起不来了。骆驼见主人倒下,也不走了,静静地站在主人身边好久。它们不住地用鼻子喷主人,但是主人已经死了,没有任何反应。灵性的骆驼显然感觉到了不幸,就围着主人转起圈来,还不时地拉长声音嘶叫起来。主人还是没有被唤醒。
运粮队死人了,几乎每天都有。慕生忠呢?
他跪在死去的同志身边,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为什么要离开大家呢?我怎么就这样没有本事,不能使你死而复活?”
有人把慕生忠拉扶起来,他擦干眼泪,说:把同志扔下不管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做不得。这里荒天野地的,什么想象不到的事情都可能遇到。我们要让死去的同志跟上队伍一起走,找个地方让他们安身。
收尸队就这样成立了。
运粮队抽出十峰骆驼专门驮运同志的尸体。慕生忠决定,负责照管运尸骆驼的人可以享受队长的待遇,每月发三十五元的工资。这是运粮队当时最高的工资。运尸体整天跟死人打交道,需要胆量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了,但最重要的是感情。白天还好说,把同志的尸体捆绑在骆驼身上照看好不丢不损就是了。晚上到了宿营地,人休息,骆驼也要休息,就得把尸体搬下来,集中放在一个地方。怕野虫虫什么的伤害同志的尸体,还得有人站岗。第二天再把尸体一具一具地搬上骆驼。按说给死人站岗,是很阴森的事情,可是大家争着抢这份公差。每天慕生忠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在午夜时节他要起身看看同志的尸体,也就是查哨,一旦发现站岗的人有疏漏或出现其他问题时,他会立即安排妥帖。二是清晨给骆驼上搬运尸体时他要亲自点数。他说:同志死了,我们要保证他们不掉队。这就要靠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费心地照管好他们。
这趟运粮任务中,有近三十位同志献出了生命,包括掩埋在草地上那十四位同志。来年春天,他们返回来时,又把那十四个同志的尸体挖出来,一起运到格尔木。还好,天寒地冻的日子,尸体无一腐烂,这是慕生忠最为欣慰的。回到格尔木的第二天,他就带着几个同志,步行三四里地到了格尔木以北的荒郊野外,在紧靠察尔汉盐湖的地方选定了墓地,把同志掩埋在了荒滩上。虽然当初每具尸体都写着姓名,因为数月来在途中搬上搬下,颠颠簸簸,大部分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了,和名字对不上号。最后慕生忠出了个主意,把所有死者的名字写在一块大木板上,这又是一块合葬碑了!
这块合葬碑就是后来格尔木烈士陵园的起始地。到了2005年夏天,我回到格尔木时这个陵园已经掩埋了近八百名献身青藏线的官兵。说是陵园,其实没有围墙,也无人管理,那些没有排列规则、大小不一的坟堆把墓地伸展得一年比一年扩大。当初立在各个坟前的木板碑绝大多数已被岁月的风尘荡平,诸多的烈士都成了无名死者,有人说这片墓地有上百亩,也有人说两百亩也不止。
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无名烈士墓地,或许不过分吧!
据说九十年代初,慕生忠重返青藏高原,他仍然念念不忘当年掩埋在察尔汉盐湖边的运粮队的同志,提出要去祭坟。可是当别人告诉他那里眼下掩埋着六七百名英烈时,他沉思许久,嘴里轻轻地说:六七百名,这是战争年代一个团的兵力呀!最终他也没有勇气迈进那片陵园,八十多岁老人的身心难以承受打击呀!
驼铃的丁当声像冻凝了一般,响在藏北无人区的旷野上。行进虽然缓慢,但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自从艰难地翻越过唐古拉山进入藏北地界以后,他们走起路来反而不那么吃力了。原来在逐渐靠近拉萨时,海拔高度趋于变低,氧气也随之增多了。很早的年代出现于拉萨至那曲镇之间的那条时有时无的驼路,使已经筋疲力尽的他们的体力得到了稍许缓解。
四千里征途上,唯一不倒的是驼铃声。
丁当,丁当!有时凝重,有时轻荡。凝重时正爬雪山,轻荡时跑在戈壁。
摇晃着稀疏的星星,夜宿那曲镇;掺杂着此起彼伏的吠声,清晨从当雄启程,又开始了新的一天;黄昏里,羊八井的炊烟被驼铃拴住,今晚静卧山畔的驼队驮满望乡的目光。
拉萨河畔。途中小憩,这是此行最后一次小憩。
朴素的河滩草地上,阳光酥酥,风儿徐徐。遍野透着自然、古老却又是初显开放的生生气息。一座索道桥拱着弯弯的腰身摇摇欲坠地卧在河上,有二三藏民大步过桥,颇有几分义无反顾。他们是冲着这长长的驼队而来,好奇,看热闹。
一路上一直只是闷着头踏着铃声赶路的骆驼们,此刻也知道该释放数十天来沉积的劳困,换上另一种活法了。它们在草地上互相追逐着,嬉闹。当谁也追不上谁时,便停下来一字排开,锣齐鼓不齐地嘶叫起来。之后,许是闹腾困了,骆驼们安静下来,开始吃草。它们把阳光驮在背上,把藏村驮在背上。多少天来少有的明媚阳光把骆驼身上的毛照映得柔美亲和,暖暖地让人舒坦。徐徐而吹的拉萨河谷的风,把驼群及它们的风景剪成一幅幅美丽的图影,贴在倒映河面的蓝天上,好爽美!
当然,还是这些赶骆驼的人最知道在这样一个接近胜利的时刻,把一路上的疲累和积疾甚至抱怨,甩在走进拉萨前的最后一次歇脚里。这会儿,他们有的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静静地望着蓝天上的白云落入怀抱;有的站在河边,望着清澈的水面把自己泡在河水里;有的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偷偷流泪,悄悄自言自语着别人听不见昕不懂的思乡怀人之心语……慕生忠了解每一个人,理解每一个人。因为他知道大家也了解他也理解他。他大步流星地走着,几乎走到分散在各处的每一个人的跟前,诚恳地甚至是带着央求的口吻说:
“马上就到拉萨了,这是我们完成运粮任务的地方,咱们总不能脏兮兮地去见拉萨吧。别的不说了,大家先洗洗脸,在拉萨河里痛痛快快地洗把脸,干干净净地进拉萨!”
没有人不听慕生忠的劝告,一个个都把头埋进河水里洗脸。
扑噜扑噜……
拉萨河谷一片撩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