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故后的头一个冬天,对于刚刚挑起家务重担的王红霞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痛。按说,冬天来了,妹妹弟弟们理应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走进冬天,可是,王红霞根本没有想到第一场大雪就把格尔木覆盖了,她才发现两个妹妹的棉衣已经破得不能再穿了。
两个小妹被冻得浑身像筛糠,用怯生生的声音说:“姐,我们冷!”她这才知道她俩自从爸爸病重这几年来,就一直没有买过新棉衣了。
她忙着照顾爸爸无暇过问此事,懂事的妹妹知道姐姐肩上的负荷已经够重了,不愿再增加她的负担,身上的破棉衣凑合着穿了好几个冬天了。说来也怪,爸爸去世后的那年冬天,格尔木不仅落雪的时间提前了,气温也比往年低了好多。两个妹妹身上的棉衣实在抵御不了酷寒的袭击,她俩才给姐姐说了实话。王红霞开始为妹妹们张罗弄棉衣了。买现成的棉衣吧,价钱太贵,一件棉衣少说也得四五十元钱,家里一时凑不够买两套棉衣的钱。邻居一位阿姨告诉她,买些布料和棉花,自己做差不多能省出一半的钱来。她便四处奔忙着买布买棉花,又托人缝棉衣。就在这时候,弟弟因感冒发高烧引起肺炎,住进了医院。从办理住院手续到送弟入院、陪床,直到最后病愈她背着弟弟出院,都是她一个人操持。弟弟出院后,红霞问他:“红军,你都是十多岁的人了,该明白爱护身体的道理了,怎么会感冒呢!是夜里睡觉没盖好被子,还是衣服穿的少了?”谁知,她这么一问,弟弟竟放声痛哭起来。她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哪句话撞到了弟弟的痛处。她问弟弟,弟弟只是哭,不回答她的问话。这就使她产生了一个想法: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因为她已经看出了点门道,弟弟的肚里一定装着什么委屈,便态度有点和缓地安慰弟弟道:“告诉姐姐,是谁欺负了你还是姐姐们在什么地方错怪了你?”弟弟听了这话,大声地说:“姐,你不要问了!”红霞说:“我是你的姐姐,我要关心你,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弟弟见非回答姐姐的问话不可了,只得说:“姐,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衣服?”红霞这才发现已经是严冬了,弟弟还没穿上棉衣,一件单军衣下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她紧紧抱着弟弟大哭起来。她边哭边嗔怪弟弟:“你为什么不告诉姐姐一声?”弟弟说:“我看着你整天为两个姐姐的棉衣东奔西跑,怎么好再给你增加负担呢?”红霞紧紧搂抱着弟弟,她的哭声和弟弟的哭声和在了一起……
原来,弟弟那件已经穿了五个冬天的棉衣,在去年冬天就是凑凑合合穿过来的。他没有给姐姐讲这事,她知道妈妈去世以后姐姐们的穿衣都是将就着穿。再说爸爸还卧病在床,够姐姐们忙乎的了,他实在不忍心再给她们添麻烦了。去年冬天一过,她就把那件再也无法穿的棉衣摔进了垃圾箱。原想今年冬天让姐姐给自己买一件棉衣,他万万没有想到,爸爸今年去世了,给他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雪上加霜……
这时,王红霞替弟弟擦掉脸上的泪水,安慰他说:
“红军,都怪姐姐的疏忽,才使你挨了冻得了病。咱家的日子就是千难万难,姐也会叫你吃饱穿暖呀!今后你好好去学习,姐姐会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得好好的。”
次日,医院领导得知王红军无棉衣过冬的事后,立即派人给他送来一件棉大衣。在失去父母后的第一个冬天,王红霞姐弟四人的心里依旧感到了人间的温暖。
日子跟随着青藏高原上夏日的阵雨隆冬的飞雪在慢慢悠悠地消失着。王红霞却总是小跑着上班、下班。她在为工作奔忙,为家庭奔忙,为自己奔忙。她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让两个妹妹和弟弟红军快快长大成人,独立生活。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她无暇、也不愿意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在她27岁、28岁的时候,不少邻里都关心地告诉她该解决个人的终身大事了。她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满脸爬着愁云。
红霞最犯愁的是弟弟红军。他总是贪玩,学习成绩上不去。
为此,老师还专门进行过家访,希望家长能配合学校做些工作,使孩子的学习能出现一个新起色。当老师了解到红霞家庭的不幸遭遇以后,很是同情,说:其实红军这孩子本质是好的,他不惹事,更不做出规的事。就是有一点不好,学习不专心,把学习文化不当回事。这与他从小失去父母的教育有关系。现在你承担着一家人的生活重担,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对弟弟的学习上的关照总是有限的。这样吧,今后你尽可能地多过问一下他的学习,我们当老师的在学习上专门给他开“小灶”,让他的学习成绩很快能上去。王红霞很受感动,说:为红军的事让老师多操心了。他长大后会明白老师的一片苦心的!
王红霞是在生活实践中一点点地学着怎样当一名合格的“家长”。弟弟生病住了一次医院使她知道了“家长”要关照弟弟穿着棉衣过冬;与学校老师的一次交谈,使她知道了“家长”还要配合老师抓好弟弟学好功课。在她这个“新家长”面前,还会有多少她没有想到、她不会做的事情在等着她呢?
在她的特别关照下,弟弟的学习很快就有了新的长进。但是,就在她为弟弟的进步脸上刚刚展开笑容的时候,又一件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弟弟突然失踪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王红霞早早就为妹妹和小弟做好了饭菜。今天她特地上街买了二斤肉,炒了他们喜欢吃的黄瓜炒肉片、萝卜炖羊肉。平日一是太忙,二是日子紧巴,总是用白水煮白菜、炒土豆丝这些简单的莱打发他们。周日到了,给他们改善改善伙食是应该的。傍晚,两个妹妹陆续回家了,却不见弟弟的影儿。等一等吧,说不定他正在路上跟同学们玩呢!平时学习挺紧张的,好不容易挨到了周末,还不松口气,痛痛快快撤撒野?三个姐姐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她们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天黑了,仍然不见弟弟回来,红霞有点着急了,对两个妹妹说:“不对呀,他在路上玩,天都黑了,还不回来?”妹妹说:“咱们分头去找找,那小家伙肯定玩得上瘾了!”于是,三姐妹出了门,分别去了三条街上去找弟弟。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一小时后,三姐妹很失望地回到了家里。弟弟到哪儿去了呢?
晚上八点多钟了,为什么还不回家。早晨上学时他根本没有告诉姐姐们他晚上有什么事呀!
她们着急得在家里坐立不宁,做好的饭菜早就变得冰凉冰凉了,谁也没有想到去吃一口。
这阵子,她们的弟弟王红军正和他的两个小伙伴在昆仑山下的戈壁滩上迷失了方向,急得团团转。原来,周六的下午学校里没有上课,红军和另外两个同学心血来潮地决定要上一次昆仑山。
他们三人每天上学的路上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昆仑山峰,连那折折皱皱的山的纹路都瞄得很清晰。于是他们早就许诺下了一个心愿:什么时候去上一次昆仑山。小孩子们想得很简单,顶多10里地,跑步要不了一个小时就开始爬山了。
这个周六一吃过中午饭,他们仨人连学校都没有去,就开始实施早已拟定好的上昆仑山的计划了。然而他们上大当了。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他们“目测”的距离昆仑山只有10里地,实际是从格尔木郊外到昆仑山下有近百里路。他们哧吭哧吭地跑了一个小时,抬头一望,还是那么远。又呼哧带喘地跑了一个多小时,再抬头一看,仍然还是那么远……直到三四个小时过去了,都快半晌了,他们发现自己距昆仑山还远着哩!这时他们不得不改变计划,转过身,回格尔木。回头路走了不一会儿,天就渐渐变黑了,他们因为转来转去也迷失了方向。后来的情况就更糟了,天色越来越黑,天气越来越冷,他们越转方向感也越差了,简直像无头鸟一样乱窜乱飞。最后身上冷得实在受不了啦,二个人便依偎在一起,用手刨了些沙上,盖在身上。夜渐渐深沉,他们的身上变得冰凉冰凉最后救起三个顽童的是一位汽车司机。三个孩子转来转去,偎在地上冻得缩成一团的地方已经到了青藏公路的边上。他们却是一无所知。大约是在夜里12点多钟,这位司机凭着他多年开车的经验,在经过孩子们身边时总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出于好奇,更重要的是出于警惕,他停下车,就坐在驾驶室里观察、聆听了一会儿。没错,这儿的路边是有情况。他下车一看,便发现了这三个狼狈不堪的小家伙……
司机一进格尔木市区,就看到了路上零零散散的人影,他们正在寻找失踪了的孩子。司机将三个孩子交给了他们的家长。
王红霞领着弟弟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夜里两点多钟了。她什么也没说,抱着弟弟就痛哭起来。两个妹妹也跟着一起哭。红军知道自己惹下了人祸,一个劲地给三个姐姐认错、求饶:
“姐,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你们好好打我一顿吧,我永远会记住这次过错给姐带来的麻烦。真的,姐,你们狠狠地捶我一顿吧!”
王红霞却对弟弟一指头也没碰,她只是哭,一直哭到天亮……
我们的谈话暂时中断。因为往事使王红霞的心诸无法平静下来。她喝了一口水,平静了一下情绪,说:
“我们姐弟四个能走到今天,太不容易了!父母亲相继去世以后,我当时很单纯,当然更多的是忧愁。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有今天,包括此刻坐在你对面给你回忆我们姐弟四人的故事。”
在格尔木这个地方,军人的家庭承受着在内地的人难以想到的艰难。失去父母的军人家庭,留下了一大帮孩子,要让他们长大成人,真是像登天一样难。前几天,有一位记者来采访我,问我是如何把三个弟弟妹妹带大的。我想了想,回答他:是用眼泪带大的。
那位记者好像还不明白我的意思,说:你能不能谈得具体点。我说:眼泪还不具体呀!你知道吗?这十多年来,我流的眼泪不是用碗装用瓶子装,而是用桶装用瓮装。他好像仍然还不明白,我就没有再和他谈下去。
我说:我能大致想象得出,你更多的时候是夜里在妹妹、弟弟们熟睡之后,一个人蒙头盖被地流泪。是不是?
她说:唉,不瞒你说,我的被头经常被泪水浸泡得湿漉漉的。
我说:离娘的孩子谁养大?这句话你体会得最深了。母亲离开你们那年你才十四五岁吧!那时父亲虽然还在世,可是他是个重病染身的病人,他不但照管不了你们,还要你去照顾他。生活的重负没有把你压垮,你却在生活的大学校里学到了在任何一所学校里都无法学到的东西。
她说:有一天夜里我又蒙头偷偷地哭了起来,突然从弟弟的床上也传来了抽泣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起床到了弟弟床前,问他怎么啦?他抽抽泣泣地说,你夜里常常偷偷地哭,我都知道。你是为我们家的生活发愁,为我和二姐三姐犯愁。可我呢,不争气,经常做错事,使你操心,使你担惊受怕。姐,你以后夜里再不要哭了,你知道你在那边哭,我和二姐三姐的心里有多难受。就在弟弟讲这番话的时候,二妹三妹全起来了,他们三个一齐央求我不要再哭了。我含泪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可是,你想想,我一个弱女子,挑着沉重的家庭重担,我遇到困难,能不哭吗?
我叉开话题,问她:你是什么时候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她答:两个妹妹都考上学校了,弟弟也可以打工了,我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婚姻。1989年我和八一中学的教师王强相识相爱,后来结婚。我当时已经快30岁!
采访完王红霞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我没坐汽车,而是步行回兵站部指挥所的住处。夜空深远,明亮的星星嵌满夜幕。夏夜高原的风吹在脸上沁心的舒坦,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只有那些歌厅门上的霓虹灯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从歌厅里面传出的音乐声很刺耳地响着。我在一家写着“昆仑夜总会”的灯牌前止步,思索良久,我冲歌厅自言自语地说:人们呀,你可曾想到,说不定会有一天意想不到的厄运会突然降临到你头上吗?你是不是意识到,就在你开怀欢乐的时候,还有一些你相识的或不相识的人在不幸的命运中挣扎?你千万别忘记生活这本大书绝对不可能都写着风花雪月和小桥流水,希望你读读读书那些“暴风骤雨”的篇章!
我这是提醒别人,也是在警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