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发生了这样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一天下午金芙萍下在回到家里,推开门一看,不见儿子的影儿,她着急。当时她的母亲因家里有急事回兰州去了,胡湘林还是那么从早到晚的忙着。管儿子的事全都落在了她的肩上。现在儿子不见了,她只得连饭也顾不上做,到处找去了。她走东家串西家,把跟胡臻经常一起玩的孩子找遍了,问遍了,不停脚的整整颠跑了两个小时,也没找到。
她急得快要哭了,这时胡湘林还在病房里忙着,她拿起电话就给丈夫发了一通火:“胡湘林,你的儿子不见了!”胡湘林放下电话就跑步回到家里,和芙萍一起找儿子。芙萍找过的地方他们又跑了一遍,当然还是没有找到。
那一次可真是把胡湘林和金芙萍的魂都要吓掉了,就在他俩焦急得没有一点招的时候,胡臻浑身像泥猴似的进了家门,原来他和小伙伴到戈壁滩上拣彩石忘了回家。金美萍不问青红皂白逮住扫床的牦牛尾巴就在儿子屁股上揍了起来。儿子哭了,不住地求饶:妈妈我错了,你不要打我了!金芙萍听了,手一下子就软了,心也软了。她看着眼泪长淌的儿子,自己也哭了,后悔刚才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心。她问儿子:你怕妈妈吗?胡臻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金芙萍说:妈妈今后再也不打你了,你要听话,以后绝对不能跟着那些“野”孩子到处乱跑了。你知道你要是出点什么意外的事,爸爸、妈妈可就不活了!胡臻说:妈妈,以后我一定听你和爸爸的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金芙萍紧紧地搂抱着儿子。
等儿子睡着以后,一直没有说话的胡湘林才开口,他说:
“看来这孩子还不能放在格尔木,我们没有精力和能力去管。这是从主观上讲。就客观上说,格尔木这地方的环境在未得到比较有成效的改善之前,确实有诸多的不利于孩子成长的因素。不说别的,单就这个出门可以看到的戈壁滩,弄得不好就是一座大陷井!”
金芙萍说:“这可是你讲过的话:既然是个家就是有弦子的哭声和打闹。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什么时候我都这么认为。问题是我们不能感情用事,要为孩子的成长着想。我们自己孤独一点,寂寞一点,甚至在感情上受一点折磨,只要孩子能健康成长,我们就忍耐着吧!”
“我们忍耐点也许关系不大,毕竟在高原风雪里爬滚了十多年,可是在感情上折磨儿子,我们于心不忍,太残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胡臻离开格尔木到了兰州我们家,成天像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宁,半夜里睡醒过来,还大声呼喊着妈妈。我母亲把他抱起,他大汗淋漓,挣扎着要回格尔木,说他的家在格尔木,不在兰州。”
“我们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我现在的基本想法是,在高原呆一天就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工作干得好好的。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和儿子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会善待儿子,当一个称职的父亲。总之,孩子不能被我耽误了!”
“你先别忙着对遥远的事情去承诺,儿子眼下最需要的是希望爸爸和妈妈一起休一次假,到兰州去看看他。”
胡湘林不啃声了。也许他觉得妻子太不理解他了,他胡湘林哪一年都想去兰州与儿子高高兴兴地住上几天。可是,病房里的病人总是住得满满的,由不得他呀!不,不能说妻子不理解他,她每年只身走兰州时,虽然都是泪水洗面,可是她没有一次强他所难,要他陪自己下山。她在医院里是个受到上上下下都称赞的优秀护士,没有她的理解和支持,他能安下心为病人服务吗?
夜静语声绝。
但是,胡湘林和金芙萍并没有入睡。只有儿子的呼噜声抽得很响,它更加深了高原之夜的幽静,空旷……
胡臻又回到兰州姥姥家去了。
据姥姥在电话里讲,胡臻这次回到兰州后变得完全像两个人似的,他没有过去那么贪玩了,这原本不奇怪,孩子少玩点,腾出更多的时间可以学习嘛。但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胡臻明显的比过去的话语少了,有时他拿着小人书其实并没看书,而在想什么事。小不点的人,会有什么心事?一次,姥姥问他:胡臻,你想妈妈吗?胡臻回答道:我想她,可我也怕她。
金芙萍从母亲的电话上得知此事后,好几天都心神不定,牵挂着远方的儿子。她真的太后悔那次打了儿子,给他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内伤。她多么想马上就抱起儿子,诚心诚意地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可是,格尔木一—兰州,两千多里之遥,她怎么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见到儿子?
她终于找到了向儿子可以道歉的机会,10月份是儿子的生日,晚上她拨通了兰州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妹妹。妹妹的第一句话就说刚才胡臻还说你怎么不来电话,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知道你和姐夫会有电话来的,他可想你们了,天天念叨着。金芙萍说,他现在不认识你这个“妈妈”了,就总想着格尔木。原来,在胡臻初到姥姥家后,小姨下班回来经常都要给他买些他喜欢吃的食品,时间长了,他对小姨有了感情,一见到小姨就上去抓住小姨的手不放。一次他喊着要妈妈,小姨出于对孩子的安慰,便说我就是你妈妈。年幼无知还无法辨别事物的真实性的胡臻就真的把小姨当成了妈妈,好长时间都把小姨叫妈妈。小姨听着心里觉得又亲切又酸楚,为了让孩子得到他应该得到的母爱,她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给外甥当了大半年“妈妈”,直到他知道了谁是他真正的妈妈以后……此刻,姐姐又提到了胡臻错认妈妈的这件往事,勾起她心里一阵酸痛,她忙又开话题,对姐姐说:姐,你和姐夫得好好商量一下,胡臻马上就该上学了,你们准备怎么安排他的上学问题。金芙萍当然想过这件事,也多次与胡湘林商量过,但是什么好办法也没有找到。这时妹妹提起此事,无形中又给她增添了几分愁怅。她对妹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是还有一年多时间吗?到时候总会有个办法的。现在你让胡臻接电话。胡臻拿上了听筒,他问“妈妈好”。金芙萍问儿子:你知道是什么日子吗?胡臻答:4岁生日。
妈妈说:我和爸爸祝你生日快乐。长一岁就要多懂一些道理,多学一些知识。胡臻马上说:妈妈,我要回到格尔木去,长到6岁时就在那里上学,反正我再也不离开你和爸爸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金芙萍没有想到祝贺儿子生日的电话,又把问题扯到了这个永远也扯不清楚的事情上来了。她不想在电话上多和儿子谈此事,便说:胡臻,你好好听姥姥的话,上学的事我和你爸爸都有考虑,到时会让你满意的。儿子放下了电话,金芙萍明显地感到他是很不高兴的,那小嘴肯定是噘得高高的。
放下电话后,金芙萍长长地叹了口气。工作上她从来没有叫过苦叫过累,家庭生活的重担真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了。这会儿已经是晚上8点半钟了,胡湘林还在病房里没有回来,金芙萍走进厨房,准备做饭去了。
胡臻上学了。他没有去格尔木,也没到爸爸的老家去,就在兰州上学。这既是他的选择,也是爸爸妈妈的主张。因为他已经跟姥姥相处得非常熟悉了,一切都习惯了,再换个地方他会感到非常别扭。当然他是愿意在爸爸妈妈身边的,可是妈妈说了,格尔木的学习条件不如内地,还是跟着姥姥在兰州好。他听妈妈的话,他再也不让妈妈为了他的事牵肠挂肚,妈妈是科里的护士长,她每天够忙了。就在他上学的第一年,他埋在心底的心愿终于实现:爸爸和妈妈一起休假回到了兰州姥姥家。他多么高兴,他第一次在姥姥家里同时见到了日思夜盼的爸爸和妈妈。
其实,胡臻哪里知道,爸爸并不是休假,而是到洛阳出差时,顺便和休假的妈妈起在姥姥家呆了几天。那些日子,可把胡臻乐得鼻子都快翘起来了,他碰见小伙伴们就说:我爸爸妈妈来兰州休假了。小伙伴们也为胡臻高兴,因为他们当中许多人还没见过胡臻的爸爸是什么样儿呢!胡臻多次给小伙伴们炫耀,他爸爸是个中校军,一米八的个头,可威风了!这一回他们可要好好看看这个中校军官了!
胡湘林在兰州期间,儿子对他的关照使他非常感动。他是个足球迷,凡是重要的足球赛事,只要能腾出时间他必然要打开电视一看到底。为此他和儿子在格尔木为看电视发生过多次冲突,自然是他让着儿子,尽着儿子的爱好、兴趣去选频道。现在到了兰州,儿子成了“主人”,也懂得了谦让,他总是先满足爸爸的需要。
足球赛开始了,他大声喊道:“爸爸,红队、蓝队开始了!”爸爸看电视了,他坐在一旁去做作业。胡湘林有个习惯,每次去卫生间蹲马桶时,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或一张报纸边“工作”边看。胡臻如果一看到爸爸要进卫生间,总是先把书或报放好,等爸爸去看。他跟着爸爸学,从此也要带上一本书进卫生间。金芙萍开玩笑说:胡臻,你向你爸学习算是学到家了。
就在胡臻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短短的几天里,发生了这样一件让金芙萍一想起来就很痛心的事情。一天,他见胡臻在屋里的地上爬,就很纳闷,他这是干什么呢?母亲告诉芙萍,胡臻在学校里受体罚了,他回到家里还在练那受罚的动作呢。芙萍忙问:他干了什么不守规矩的事了,受体罚?母亲说,我问过他几次了,他就是不说。我说我到学校找老师去,他说,姥姥,你千万别找老师了,这样老师会报复我的,我也就没有去找。真是的,老师也太不像话了,有什么事不能讲道理给孩子听,偏要罚孩子!
胡臻还在地上爬来爬去……
金荚萍问儿子:“胡臻,你这是在干什么?”
胡臻回答:“练功。”
“练的什么功?”
“……”
“是你一个人这样练还是同学们都这样练?”
“……”
次日,金荚萍就找到学校,问老师胡臻做了什么错事,要体罚他。老师说,这孩子很淘,中午就是不肯午睡,尽做小动作。我们是罚了他,目的是让他学好。很对不起,我们这样做也许不大合适,但是请家长理解我们当老师的心。金芙萍找到学校来原本是要发一顿火的,现在见老师有了承认错误的意思,她的火气也就消散了不少。她诚恳地对老师说:“胡臻这孩子从小就没有在我和他爸爸身边,由姥姥一手带大,老人家对外孙有点溺爱,给他惯上了一些毛病。”老师问:“你和你爱人为什么不让孩子生活在你们跟前,我们的经验是孩子不由父母管一般来说是要耽误孩子成长的。”金芙萍说:“你哪里知道,我们两人都是军人,在青藏高原服现役。那个地方太艰苦,我们实在不忍心叫他跟着我们受罪。”老师感叹道:“那里的艰苦情况我有所闻,你们为保卫祖国做出了无私的奉献,是有功之臣。我们理应把你们的孩子管理教育好,可是却没有这样做,使你们为此操心。我向你和你的爱人检讨,我会将功补过的,请你放心……”金芙萍见老师越说越激动,便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这样责备自己,孩子毕竟做了错事。我和我爱人还得谢谢你呢!”……
再欢乐的日子都是有限的。胡湘林在兰州没住到一个星期就到内地出差走了。金芙萍的假期也度完,要回格尔木。三天前,儿子胡臻脸上的笑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全家人都欠了他的债似的。直到金芙萍动身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开了口,说:妈妈,让我看看你的火车票吧。金芙萍便拿出火车票递给儿子。胡臻接过车票翻来覆去地看着,嘴里念着上面的字:
“兰州——格尔木,格尔木——兰州。”念着念着眼里便涌出了泪花。他说:“妈妈,我去格尔木上学不行吗?你回去后告诉格尔木学校的老师,胡臻一定会做一个很听话的学生,让他们答应我去格尔木上学!”面对儿子这纯真、幼稚的恳切请求,金芙萍的心里如刀尖在戳,她强忍着才没有使眼泪流出来,对儿子说:“胡臻,过两年妈妈就转业,爸爸也设法调到兰州来工作,这样咱们3个人就再也不分开了!”胡臻不啃声了,把火车票还给了妈妈。
我离开格尔木之前,又一次见到了胡湘林和金芙萍。我说我要回北京了,你们有什么事要办,我可以尽力为之。金芙萍说她想读一部叫做《我在天堂等你》的长篇小说,问我能不能在北京代她买一本。我满口答应,但我问她为什么想起要读这部小说?她说,她从报纸上看到了介绍,那部小说写了五十年前一批进藏女兵的故事,她特别想读。我又问他俩,今后有什么打算,长期的短期的。
他俩好久不语。最后还是胡湘林说了话,他说:“想的多了远了都不现实,还是充实而快乐地活好每一天就行了。”稍停,他又说:“我可以说自己是一个称职的医生,也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但是我绝对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用时下最流行的话说,我欠儿子的太多了!”金芙萍接上去说:“谁欠谁的什么这都是正常的,有欠有还嘛。问题是我们欠儿子的这笔‘帐’不知何时能还、能不能还?”
与这对夫妻军人告别时,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但是我送给他们的话却是充满光明的:要自信,要相信。自信路是人走出来的,相信明天的太阳是新鲜的。
回到北京后我马上就给金芙萍寄去了《我在天堂等你》。我不知她收到了没有,她一直没有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