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扔下我走了,忍心吗?”妻流着泪,躺在床上说。笨重的身子已经不允许她坐起来说话了。
“曲吉,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呢,我要把一切都安排好才放心地出去。”洛桑丹珍深情地望着妻子,这样安慰她。
“你不能推迟一个月再走吗,那样你就会看到咱们的孩子了。”
“我当然希望这样了,但是你知道如果晚一个月,错过播种季节,青稞草就入不了土。这一耽误就是一年啊!”
“我理解你,在你心里青稞草比孩子还重要。”
“不,也不能这样说,我已经安排我的姐姐到咱家来照管你。”
曲吉不再说话了,只是哭着。
次日,洛桑丹珍的姐姐就搬过来和曲吉住在了一起。洛桑丹珍这才放心地踏上了通往“无人区”的征途……
来到“无人区”,他们先生活后生产。
四根绳子桩上拴,一顶帐篷撑中间。
狂风吹来它不倒,大雪飘飘里面暖。
这就是他们的家。“当然,还得有个围墙,要不野狼野牦牛什么的,会跑来把我们的家当它们的家。那样我们可就惨了!”洛桑丹珍这样提醒大家。
用石块和草皮土块掺和起来,围起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墙,黑与灰相间,远远看去还真别有一番风趣。这是“无人区”的第一代建筑。
他们在荒滩上开垦出足有一亩地的良田,种上了青稞草。
洛桑丹珍说:种子入土了,咱就等着它发芽!
终于有一天,平整的上地上冒出了绿茸茸的青稞草的小脑壳,太逗人爱了,那么多的小脑壳,数也数不清。
洛桑丹珍又说:种子发芽了,咱就等着它快快长大!
这个“等”则是漫长的。发了芽不等于逮住了苗,天旱了它会渴死,霜来了它又会冻死;好不容易留下来的苗儿,也不可能就顺顺溜溜地长起来,顺路而来的黄羊、野牦牛在你不经意的瞬间会把它吃掉,天上的飞鸟也有可能将它啄去筑巢。这样,洛桑丹珍和他的同事们天天晌晌得看守着这片苗儿。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喂养这些娇气的茁儿:浇水、施肥、做挡风的篱笆墙……
他们望着苗儿长,盼着它快长。事情就是这般奇怪:望得越勤,盼得越切,它反倒长得越慢了!
他们最怕出现的事情不可避免地还是发生了:带来的糌粑快要吃完了。
青年们问洛桑丹珍:咱们这儿离有人家的地方多远?
洛桑丹珍答:最近地方是尼玛,少说也有七、八百里路。这是直线距离,如果迷了路,三转两拐地走几千里路也不一定见得到尼玛。
“那我们只有在这儿饿死了?”
“你愿意饿死那是你的事,反正我得想办法活下来。”
洛桑丹珍说着就拿起枪作瞄准状。噢,他要打猎去!
打猎是件非常耗体力的事情,这对于缺吃少喝的洛桑丹珍们来说实在是太力不从心了。他们没有攀山爬坡去打石羊的力气,只能坐在离帐篷不远的地上等候送上门来的野驴——野驴总是喜欢在坝子上转悠,然后扣动扳机,猎杀野驴,以野驴肉充饥。从此,他们的帐蓬里都会贮放一定数量的野驴肉,以防万一有时打不到野驴,就动用“仓库”里的存货。
发生下面这件事情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一次,洛桑丹珍和同事们到较远的地方去踏查地形和水草,几只饿极了的狼闯进帐篷,“消灭”了他们贮存的全部野驴肉。他们在荒野奔波一天,实指望这些野驴肉填饱空空的胃囊,现在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希望变成了奢望。大家呆立于帐篷里,望着一片狼藉的家,不知该怎么办。洛桑丹珍却显得很沉着,还幽默地说:“陈肉不走新肉不来,还不赶快打猎去!”说着他就拿上枪出去了,大家使跟着他上了坝子。
这一灭,他们到晚上十点钟才吃上了晚饭。那炖得香喷喷的野驴肉叫人家着实吃了个满嘴流油肚儿圆。夜深了,同志们陆续进入了梦乡。洛桑丹珍悄悄地起身背上枪到外面巡逻去了,他担心这满世界飘香的野驴肉会招引来狼……
青稞草已经长到一尺多高了,虽然稀稀疏疏,但它却展示着“无人区”明天的希望。洛桑丹珍算了算进入“无人区”已经4个月了,他们奔波了4个月,勘察、开荒、种草、打猎……鼓鼓囊囊的收获,驮在牦牛背上,掂在他们的手里,更多的是装在洛桑丹珍的脑子里。
他们撤到了靠近“无人区”的尼玛。这儿是牧民们聚散的类似村庄的地方,归申扎县管辖。洛桑丹珍打算在此地住些日子,把他们这次进“无人区”后形成的初步想法讲给牧民们听听,征求牧民的意见,然后给县里、地区写一份开发“无人区”的报告。
报告还没写,有人就递给他一封信。他一看那秀气、端整的藏文字体马上就想起了妻子曲吉,是她的来信!那些年轻人这时都围上来了,争着要看嫂子的信,要知道他们已经有4个月与外界与亲人们失去了联系,这会儿不管是谁收到来信,都会给大家带来幸福的享受。洛桑丹珍急不可待地打开了妻子的信,就写着几行字,内容却包容着妻子对丈夫海一样的深情和企盼,信上说咱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一个月了,我被孩子拖累得整日不得闲,但无时无刻都想着你,等着你。你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洛桑丹珍看完信后把它交给几个年轻人,他们都轮流着看了一遍。谁也不说句话,读这样的信,有幸福,也有甜蜜,更有苦涩。妻子盼着丈夫,孩子等着阿爸起名字,可是丈夫却不能回家,阿爸却没有在身边!
昏黄的煤油灯下,洛桑丹珍给妻子写着回信:曲吉,我知道你熬得很苦,也知道你忙得很累,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这样。此时在给你写信时我又多了一层企盼,很想早一点见到咱们的孩子。可是,我却不能马上回家,这里的工作还没做完,无论如何要有个令我自己和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我才能离开“无人区”。请你原谅。孩子就起名叫丹曲吧,那是我们俩人名字的组合。吻你,吻丹曲……
可可西里人家
也是在这盏摇曳的煤油灯下,洛桑丹珍给那曲地委写下了开发“无人区”的报告。报告上写了打通去“无人区”公路的可行性,写了在那里种草扩大牧场的具体设想,写了设立牧民点和建办事处的必要性……
这份凝聚着洛桑丹珍经历的风险和呕心沥血付出的智慧而产生的报告,得到了地委的充分肯定。特别是地委书记曹旭对洛桑丹珍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称赞:你的功劳是历史性的,后来人会给你立一座丰碑!
洛桑丹珍第三次进“无人区”完全称得上是浩浩荡荡了,两辆汽车,大队人马,自然是他带队了。妻子曲吉抱着孩子丹曲站在人群里送丈夫上“前线”。
这确实是一次历史性的进发。从此藏北重镇那曲至“无人区”之间就有了一条公路。虽然严格地讲这还算不上是公路,但是它毕竟是汽车轮子碾出来的。是从泥沼和流沙中碾出来的,是从扎加藏布江的滚滚激流里碾出来的,是从被烈风骄阳风化了的动物尸体上碾出来的……1000多里路他们整整走了一个月,车轮陷进去了多少次,谁也记不清了。人推牦牛拉,好不容易走出陷井,又陷进去……一个月时间就是这样耗掉了。
有了这条公路,藏北高原西北部部分“无人区”就有了生命,有了活力。
不久,“无人区”的双湖办事处成立,洛桑丹珍是第一任书记。
紧接着,大片大片的草场开发出来了,游牧民的帐篷撑起来了。
后来,解放军的军车也开进了“无人区”……
那还是洛桑丹珍第二次进“无人区”时,他在离尼玛不远的荒漠上看到了一个坟堆,没有任何标志能说明这儿埋的是什么人。
一个放羊的牧人说,埋的是个兵。
兵?
为了弄清楚埋葬在尼玛的那位兵的情况,我好费一番周折。
得到的结果不仅出乎我的预料,也是所有的人没有想到的。
我的调查工作是从1990年断断续续开始的。
那年夏天,我随青藏兵站部部长王根成少将去拉萨途中,在那曲小住几日,特地到地区民政局请他们帮我查查献身在“无人区”的官兵的梢案,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建立这种档案。我又到当地几家驻军跑了跑,还是没有任何结果。他们说好多年前确实有战士死在“无人区”,但是死在何处,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
1992年冬,我委托一位到藏北地区带着车队执行运输任务的副团长帮我顺便打听情况,他回来后告诉我,整个藏北被冬雪盖得严严实实,很少见到一个人,根本无法得知那个兵坟的详细情况。
1995年8月,我在拉萨巧遇一位50年代末参加过平息西藏叛乱的老兵,他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线索:当年有一股叛匪逃往安多北部的大山里,我军一个班的战士去追歼,有两个战士在追敌路上掉队迷失方向,始终未归队。这位老兵感叹地说:他俩走进了无人烟的生命禁区,即使抓到了逃敌,他们自己也很难走出来的。总之,凶多吉少。我问他是否记得那两个兵的姓名和籍贯,他摇摇头。
于是,我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在“无人区”的荒野里埋葬的何止是一个兵?
1996年,我和朋友白雪去日喀则采访,意外地得到一个信息:
“****”中有个支左的排长,在帮助牧民转场时,走到阿里以东的草原上不幸遇难。我想进一步了解他遇到的是什么不幸,却无人说得上。不过,我记住了他的名字:解卫东。
1998年,一位汽车连的连长给我转述了他的老团长讲的故事:60年代初期,这位团长还是个班长,随连队到申扎县给遭到暴风雪袭击的牧民运送救灾物资,一位姓李的驾驶员因高山缺氧得了重病,献身在前无村后无店的路途上。当时战友们用几个皮大衣紧裹了他的尸体,用冰块雪团掩埋了他。连长说好等完成任务后将小李的尸体运回格尔木。可是等他们返程走到掩埋小李的地方时,尸体不翼而飞。对他尸体的去向,战友们作了多种猜测,一致的愿望是:有个好心的藏民将他的尸体转移到一个理想的地方土埋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藏族只兴天葬,从不土葬。
这位小李的尸体到何处去了,一直是个难解的谜。
我想我会继续去找那位埋葬在“无人区”的兵的故事,也许我永远也找不到。但是他留在“无人区”的脚印永生永世都是清晰的。那座兵坟是一座不朽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