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员小初见杨凤美的病好多了,如释重负似的对她说:“嫂子,你赶紧下山吧,快下山!呆在这儿你可受不了。”小初的心情杨凤美理解,但她没有下山,说:“你们长年在山上抢修线路,我一个闲人难道还不能住些日子?你们的指导员需要我陪他,你们这些像小兄弟一样的兵身边也需要个嫂子呀!再说我已经得了一次感冒,有了抵抗力,身子骨不那么娇嫩了,不会再得病了。”
杨凤美讲的人情人理,小初不吭声了。
她开始安排自己在山上的活路了:给红路织毛衣。一周一件毛背心,十天一件毛衣,不出一个月,毛衣、背心就摞成了堆。李红路开玩笑说:我这一辈子都不缺毛衣穿了!要不咱就开个卖毛衣的小店,你来当老板娘。杨凤美在红路的背上捶起来:你太坏,真坏!织的毛衣多也成了坏事?山上太冷,让你多穿一件还不好?
李红路说:我的意思是让你把眼睛向屋外看,不要光瞅在我身上。
我是个带兵的人,手下人马多着呢,你是他们的嫂子。山上就这么一个嫂子,够金贵的了!
杨凤美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让她心里装着更多的兵。
她找到战士小李,说:“嫂子听你们班长说,你有一件毛衣还是从老家带来的,都破了好几个洞了,拿来让嫂子拆了洗洗,重新织一次。”小李本想推辞,见嫂子态度蛮真诚,就答应了。
她找到正给连队那只卷毛小狗喂食的战士小马,说:“你看嫂子上山都这么多天了,这小狗还不认我,见了我就扑着咬。要不是你们吆喝它护着我,我不知已经受过多少次伤了!”小马说:“那是因为你和咱连这卫士还没有建立起感情。”她问:“这感情咋个建立嘛?”小马说:每天给它喂一次食,不出10天它肯定见了你就摇尾巴,舔你的脚。她说:那好,以后给狗喂食的事我包了。
她还找到刚从军校毕业分配到连队的大学生张作峰,说:小张,你总是带着台“步步高电脑学习机”在忙着,一会儿打字,—打儿描图。我真羡慕你,很想跟着你学打字。张作峰说:太好了!嫂子,我教你,你会很快学会的,掌握一门技术走到哪里都会有用处。
山上因为有了这位嫂子,连队的日子变得丰富多彩了。兵们在业余时间都愿意找嫂子聊天,帮嫂子干活,或嫂子帮他们干活。
终于有一天,杨凤美想飞出连队的小屋子,到山上去闯风雪。
她给丈夫提出要跟着外线班上山去排除线路故障。
李红路面对妻子这“挑战”,不免有几分担心,当然更多的是高兴。不过,他要考考妻子,看她是否有吃苦的充分思想准备,还想听听她出去能帮战上们干些什么。
“山上的气候比连队驻地冷得多,人们形容那儿的气候是风啃石头雪咬手。你受得了吗?”
“我把手伸出来就让它多咬几次,只要你不心疼我也就豁出去了!”
“外线班干的都是力气活,危险活,你去帮不了战士的忙,说不定还要大家照顾你。”
“当然我不会爬杆,也扛不了杆,但是,在战士们干活时我在旁边给他们喊加油,我相信他们听到我的喊声会比听到你的喊声更能增添力量。”
“好,我服你了,你上山吧!”
“不行,我还有个小小的建议。”
“请讲。”
“你也应该随他们出去,当官的也要尝尝风啃石头雪咬手的滋味。”
“这事还用得着让夫人下达命令吗?我早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不信,你去问问外线班的同志。”
“好,咱们一同上路!”
加上“编外人员”杨凤美一行5人,坐着一辆大卡车向唐古拉山顶驶去。时值中午,正是山上起风的时辰,顶头风,汽车不能快行,马达吃力地叫着慢慢地行使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用大皮帽把头包裹得严严实实。许是太寂寞了,有人冷不丁说道:嫂子,唱支歌儿吧!李红路马上为妻子解围:
别难为她了,我最清楚,她是从来不会唱不会跳的。杨凤美却说:
谁说的?我确实不善于独唱,但是跟着大家一起合唱还是可以的。
几个战士立即迎合嫂子的话,好,来个合唱,由嫂子点歌,我们唱。
杨凤美上山来经常听到战士们嘴里哼唱《西部好儿郎》这支歌,这是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反映青藏兵站部官兵生活的纪实片《西部没有雕像》的主题歌,山上的兵几乎人人都会唱。歌儿写得那么真切、朴实、有情,每次唱起这支歌,不管是自己唱还是听别人唱,战士们的眼里都会饱含热泪。杨凤美已经记不得听战士们唱过多少遍了,但是她听不厌。现在,她便点了这支歌让大家唱。一时间,谁也不说话,是做合唱的准备呢还是歌中那撕不断的军人之情、母子之情缠绵上了每个人的心头,车上久久没人啃声。最后,由李红路起了个头,指挥5个人同声唱起了《西部好儿郎》:
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娘知道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儿却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地方;儿当兵当到多远多远的地方;儿的眼望不见娘炕头的灯光;儿知道娘在三月花中把儿望;娘可知几在六月雪里把娘想;寄上一张西部的雕像;让娘记住儿现在的模样。
歌儿唱完了,车上陷入了比刚才更深的寂静。杨凤美看见每个人的眼里都含着泪花,她自己也哭了。没人说话,只有车轮压在雪路上发出清脆的吱吱声。
汽车终于停在山顶座落着军人雕像的地方,抢修线路的工作将在这里进行。李红路带着兵们纷纷跳下了车。
这里山坡上有一根电杆由于天长日久土质已经风化,歪倒成45度,半躺在坡上,电线也耷拉在地上。要把电杆立起来,必须先挖坑。挖坑?冻土层像石头一样硬,铁锹铁镐根本啃不动。惟一的办法是设法把挖坑处的冻土化开。这,战士们早有准备。
现在李红路和兵们就忙着生火化冻土的事。
有人去劈柴禾,有人用脸盆端来汽油泼在柴禾上,点燃,大火熊熊烧起来。冻土开始消融,一片片湿土悄悄地向外扩展……
杨凤美此刻坐在附近的道班房里,正和女养路工卓玛亲姐妹般地交谈着。卓玛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标准的普通话。
“凤美姐,你这名字值千金,人长的这么漂亮,和名字真般配。”
“我就喜欢你们藏家姑娘穿的衣服,藏袍,氇氇,太让人羡慕了!”
“那就给你找个藏家老公,天天穿藏袍,顿顿吃糌巴!”
“可惜你说得晚了一步,我已经有主了。”
“老公是哪一位?”
“通信连李红路。”
“李指导员!太熟悉了。长得好帅的一位大哥,你真有福气。”
“这会儿他就带着他的兵在前面不远处挖坑栽电杆呢!”
“走,我跟你去,看看这些兵哥哥。不过你稍稍等一会儿,我转身就来。”
杨凤美坐在卓玛的床边等候,这才想起卓玛给她端来的酥油茶还没喝呢,便端起铜碗喝了一大口,好香呀,全身的每个毛细孔仿佛都渗进了酥油茶。
卓玛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保温瓶站在屋门外,手里摇晃着一根棍子,呼唤着杨凤美:
“凤美姐,走!咱们抬着酥油条上路了!”
卓玛的到来,无疑给正在抢修线路的兵们带来欢乐和动力。
不过,谁也顾不得喝她的酥油茶,也没空跟她多说几句话。兵们已经把坑挖好,但要把那歪倒在山坡上的杆子立起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此刻他们正在犯愁。
卓玛走到坡上坡下看了看,对大家说:
“兵哥哥们,不用愁,我给你们搬兵去!”
转眼,她就带来了十几个藏族道班工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他们帮着战士很快就把电杆栽好了。
分别在即,杨凤美拉着卓玛的手,实在难分难舍。最后,他对卓玛说:
“卓玛阿妹,你就让我这样称你阿妹吧!咱们到军人雕像前合影留念,让我永远记着你这位阿妹!”
藏汉两姐妹,以军人雕像为背景,照了一张称心如意的合影。
在山上的日子里,杨凤美的高山反应一直有增无减,每天都是在与高山反应的抗争中度过。她之所以没有退缩,一直坚持在山上,这当然是爱情的力量在支撑着她。但是,她绝对不排除那些可爱可敬的兵们对她的教育和影响,她有一种舍不得离开他们的感情。她多次对李红路这样说:我同情这些兵,也崇敬这些兵。他们的年龄比你我都小,可是他们承受的负担,包括精神上的负担、身体上的负担和心理上的负担,比我们多得多,沉重得多。然而谁见他们叫过一声苦吗?谁听他们有过一句抱怨的话吗?
炊事员小董,是从甘肃临夏入伍的兵。他的烹调技术蛮好,特别是蒸的馒头可算一绝,松、软、绵、香,吃起来十分可口。千万别忘了,这是在唐古拉山,水是80度就开锅,米面多会只能做个半生不熟。战士们提起吃饭就犯头疼,可又不得不吃,饿着肚子怎么工作?一切都习以为常了,生也罢熟也好,反正吃下去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小董能蒸一手好馒头,自然很受大家欢迎了。杨凤美上山后,经常到伙房帮小董干活,和他拉家常。小董一点也不怯生,也很健谈,他对杨凤美说:嫂子,自从你上山后,全连人员的精神面貌大不一样了。杨凤美笑笑,问:咋个不一样?小董说:大家干活有了你这个帮手,聊天有了你这个听者,蛮快活的!我们都希望你能长期住下去。话刚说完,小董忙改口,说:嫂了,我是说着玩哩,你不能长期住在山上,这儿太苦,你会受罪的。你看人家别的女人都不来这里,即使来嘛,也是个过客,吃顿饭就颠了。杨凤美笑了,说:你看你说话吞吞吐吐的,有啥不好意思嘛!只要你们愿意叫我呆在山上,我就争取多呆些日子。这样,红路高兴,大家都高兴,多好的事!
小董还告诉杨凤美,他有个女朋友在老家,过些日子他们就要结婚了,到时婚礼就在山上举行,让女朋友给嫂子作个伴儿。杨凤美说,太让我高兴了,到那时我给你的女朋友打扮、化妆,没问题的。如果你们还要讲究的话,我还可以当伴娘。小董高兴地说:嫂子,你也懂得伴娘的讲究?我妈一直不同意我在山上办婚事,原因就是没有伴娘,我是违背了老人家的意愿要上山举行婚礼的。好了,现在有了你这个伴娘,妈妈就不会反对我们上山成亲的决定了。
过了没有多久日子,有一天李红路突然对凤美说,小董昨天写了遗书……凤美忙打断丈夫的话:他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前些日子还高高兴必地告诉我,他不久就要结婚了,而且就在山上举行婚礼。红路说:结婚?哼,他就是为这事才不想活了。那个没良心的女朋友扔下他飞了!嫌小董呆在唐古拉山太苦,没出息。小董在遗书上写道:“可恨的父母呀,你为什么要把你儿送到这可悲的唐古拉山来当兵?”杨凤美感叹道:唉!不少人就这么偏见,他们根本不了解唐古拉山上的兵,小董是个多么聪明多有才华的青年呀!
杨凤美赶紧到小董的宿舍去看他。小董正躺在床上,地上落满了碎纸片,他把遗书已经撕了。见嫂了来了,他说:“嫂子,登娥要走了。登娥不要我了!”登娥显然是他女朋友的名字了。凤美安慰小董说:既然她不爱你,就让她走好了。强扭的瓜不甜,硬把两人捆绑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果。像你这样要长相有长相要才气有才气的小伙子,还愁没有女孩爱?小董只是哭,只是摇头,只是说:登娥要走了,她嫌唐古拉山太远太苦,她不要我了……
2000年10月,我在格尔术见到了杨凤美,她不久前刚办了随军手续,住在通信总站家属院里。她还是那么瘦瘦弱弱,显得很文静,话语不多。她告诉我,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住的家属院就在李红路的眼皮底下,其实我们相距近千里路。过去没有随军时是相望,现在随了军仍然是相望。不知何时我们才能结束这种“相望不相见”、“随军不随夫”的日子?我见她有了几分伤感,忙转移了话题,问她:
“小董和女朋友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杨凤美说:“小董费了好大劲总算调离了唐古拉山,但是并没有回到甘肃,而是调到了新疆。女朋友最终还是跟他‘吹灯’了!因为新疆也是远天远地的呀!”
我们沉默起来了。显然谁也小愿就这个沉重的话题再谈下去。
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18个光棍汉的故事……
三个光棍连的18个“单干户”这3个通信连队长年驻扎在西藏地域内。它们是:那曲的8连,当雄的9连,拉萨河谷的10连。3个连队的18个军官过着苦涩的单身生活,年龄最大的31岁,最小的也29岁了。这样的年龄婚姻大事还没有着落,不要说在农村,就是在城市也该进入“困难户”的行列了!
有什么办法呢?姑娘就是不嫁给他们。但是还不能说姑娘不爱这些军官,这里面有不少军官长的很帅,是大学生,追他们的姑娘也不少,但是最后还是“割爱”了。原因就一条:谁让他们在西藏当兵!
内地的不少人,一提起西藏就想到那是一个很神秘、很陌生、很危险的地方,总觉得它好像在地球另一边那么遥远,那么不可琢磨。你请他到西藏去观光旅游一回,也许他会欣然同意;但是,如果让他去西藏工作,或者他亲人的工作分配到了西藏,他准会递给你一句话:八台大轿抬我也不去!
按照这些人的逻辑,在西藏服兵役的军人打光棍就是“活该”了!
8连技师茹文辉,与老家陕西三原县一个姑娘谈朋友谈了一年多,三天一个电话,一周一封信,热热火火的,引来了周围多少羡慕的目光。他们商定2000年适当的时候办喜事。茹文辉和家里人把该准备的东西全都准备得妥妥切切,只等把新娘引进新房就行了。不知什么原因,就在茹文辉从西藏那曲动身回家的前一天,他冷不丁地收到一份电报,电文就10个字:必须调回内地,方可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