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春喜这次上路不仅给新驾驶员“打保险”,还当“救护车”,收尾。这是很苦的差使,连罩不管哪台车出了故障,都得由他去抢修,收拾残局。车队快到五道梁兵站时,驾驶员李建军的车机器里发出一种怪叫声,连里领导和几个老驾驶员都过来听,谁也判断不出是哪儿的毛病。彭春喜作为“救护车”只好把这车拖到五道梁兵站。那天下着雪,天气很冷,他帮着小李修车,没少受罪。开始,他们判断很可能是变速箱齿轮出了问题,就吭哧吭哧地拆下变速箱,结果变速箱是好的。拾下抬上,拆了又装,劳而无功,大家都很累丁,手也冻得连扳手都握不住了。彭春喜说,我们总得弄个明白,找出毛病在哪里,要不明天怎么上路?他提议打开油底壳看看,是不是机器里面出了故障。大家又七手八脚地打开了油底壳,可是天太黑,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瞅不见,打着手电筒也看不清。他们的工作只好到此作罢,这时已经足夜里10点半钟了,彭春喜还没吃晚饭。他用擦车布擦了擦油腻腻的手,这才拿起同志们早就送来的、已经变得冰凉的馒头吃了起来。
笫二天彭春喜和大家继续修车,终于在机器里面找到了故障,排除掉了。瞧把他高兴的,好像领到了一份奖赏,在雪地上直蹦跶。
2000年一开春执行任务,彭春喜就给新驾驶员朱诗利“打保险”。这小朱前三趟任务表现得都不错,虚心好学,手脚也蛮勤快。
可是一入夏,突然变蔫了,话语不多,显得急躁不安,开车常常走神。
彭春喜问小朱:“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小朱挺坦率,说:“想退伍回家。”
“好端端的开着车跑西藏,为什么突然想退伍了?”
“天有不测风云,谁家都会遇上难念的经!”
“说给我听听,你有什么难念的经?”
“说了也没用。”
这一趟任务,小朱的嘴上都像上了把锁,他不给钥匙,任你怎么撬,就是不开锁。
回到驻地后,有一天修完车,天色还早,彭春喜对朱诗利说:你嫂子明天要回老家了,今晚到我家吃顿嫂子做的藏家饭,也算你欢送嫂子了。
小朱先是犹豫了一下,随之就点头同意了。班长耐心教他学开车技术,嫂子也操着心,几次执勤回来碰见嫂了,她总要问问技术学得怎么样。还说,彭春喜不好好教你,告诉我,我自有办法收拾他。嫂子真好。
小朱这天来到嫂子临时住的家属院,吃的并不是藏家风味的饭,而是嫂子专门给他包的汉族人喜欢吃的饺子。小朱心里涌满了热流。
彭春喜和小朱边吃饺子边聊天,天文地理,家长里短,无话不谈。彭春喜偏偏不提小朱要退伍的事,可是,小朱却憋不住了,把心里的话一骨碌全倒给了彭春喜——
前不久,朱诗利家里分了家,兄弟三人各分一摊,他分得3万元。他家住在海边,两个哥哥都开船跑生意。他的3万元被大哥借用了,结果生意没做成,全赔进去了。小朱因此背上了包袱,想退伍回家……
屋里静静的,谁也不吃饺子了,可谁也不说话。
还是彭春喜打破了沉默,他问小朱:你退伍回家有什么具体打算?
小朱说:把哥哥借的3万元要回来,自己做生意,赚钱,成家立业。
“哥哥会马上把钱还给你吗?”
小朱不语。
“即便哥哥还给你钱,你就保证自己做生意能赚钱吗?”
小朱还是不语。
“你知道你哥哥是怎么赔了钱,他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小朱仍然不语。
彭春喜开始谈自己的想法了,他说:
“你们兄弟之间的事,属于家务事,我无发言权,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至于你想退伍的问题我倒有个考虑供你参考。你现在的开车技术并不过关,单独开车执勤还欠把火。我看不如安心在部队再干一两年,等技术学得熟练了,可以让人放心地放你跑单车了,再考虑退伍的事。那时候,回家后能开船做生意就做生意,做不了开船的生意还可以开汽车嘛,路子宽一点总是件好事。今天的社会,你要到生活中参与竞争,不多准备几手绝对是要吃亏的。这是我讲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现在部队还需要你服役,组织上花了那么多的费用好不容易把你培养成一个驾驶员,你翅膀还没硬就想飞,对得起准呀?”
接着,彭春喜又讲起了自己这10多年在青藏高原开车的收获,技术熟练的过程。
嫂子在一旁也帮腔说:高原这地方虽然苦点,可最能锻炼人了。春喜原先不就是个乡里的娃子嘛,现在开车的技术学到手了,成了连里的技术骨干。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大家都说有点水平了。
小朱的心事开了窍。那晚离开嫂子家时,他满脸挂着笑。第二天,他对彭春喜说:班长,家里的事我不想了,想也白想。好好干工作,对部队对自己都有好处。
对彭春喜来说,不幸的事发生在2000年夏末。9月10日半夜,他的岳父被歹徒杀害了!
他们村子的前面有一条河,河沟很深,阻隔了村里与外界的来往。原来有一座索桥沟通了村里与外边的世界,由于年久失修,索桥破损得厉害,有人过桥时曾掉进了河里,几乎丧命。彭春喜的岳父是村长,去年便承包了这座桥。他投资3万元,重修了索桥。从此,这桥就由彭春喜的岳父管理,行人过桥一律免费,只是车辆过桥时适当收点费。岳父白天黑夜都住在桥头小屋,顺便还卖些日用小商品。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歹徒持刀闯进小屋,谋财害命。岳父被歹徒用鎯头活活砸死,也许歹徒只从岳父身上搜到了几个零用钱,不甘心,连铝合金货柜、靠背椅也砸了个粉碎。次日早晨,村民们才发现了杀人的现场,地上全是凝固了的黑血,墙上也溅满了血,岳父躺在血泊里……
彭春喜哽咽着讲不下去了。
我问:你回家后看到现场了吗?
他答:惨案发生后的第四天,我就匆匆地赶回家。家里人一直等着我回来,现场一点也没动。我先报了案,然后收拾了岳父的尸体。
我又说:杀父之仇难咽,当你和妻子看到那残不忍睹的现场后,你们愤怒的心情我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
他说:妻子好几天都哭得不吃一口饭,嗓子也哑了。从得到这个恶噩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填满了难以容忍的仇恨,如果抓到杀人犯,我会用满腔的愤恨去控诉的。
“那就是说这个杀人案还没有破?”
“没有。我相信总有一天人民政府和广大群众会把杀人犯缉拿归案。我回家后忍着悲痛帮助村里建立起了治安小组。这个小组在我还未归队时就每天夜里开始巡逻,它是为了保护索桥,也是维护村里的治安。开头几天的巡逻我都参加了,村民们警惕性很高,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彭春喜给我讲这时,明亮的眼里闪烁出了光彩。那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勇敢!我望着跟前这位剽悍的藏家后代,相信这只在云海山岳问穿行、在人生风浪中搏击的雄鹰会越飞越高!
第二个故事:“钢铁战士”朱明峰。
我没有见到朱明峰,因为我赶到团里时他开着车在青藏线上执勤。我不知道他会在哪座山峰下小憩,也不知道他会在哪片草地上修车。真的,我无法追上他,但是我多么想见到这位被大家称为“钢铁战士”的朱明峰!
跑过青藏线的人一定会记得这样一句话:“过了五道梁,高原到处闯”。意思是说五道梁这个地方高山反应最厉害,你只要能闯过这一道险关,高原上其它任何一个地方都拦小住你的脚步。朱明峰就是在五道梁兵站被高山反应撂倒的。那天,车队人员在五道梁兵站吃午饭,他一口东西也没咽,躺在驾驶室里连车也没下。
他感冒了,昏昏沉沉,浑身乏力。但是,他没有向任何人讲自己身体不舒服的事。
午饭后,车队离开五道梁兵站,驶和向唐古拉山,朱明峰驾驶起车子随大家一起赶路。当晚,连队住在沱沱河兵站。朱明峰的感冒加重。他已经无法隐瞒自己的病情了,便对班长说,他有点不舒服。班长问,是不是感冒了?他淡淡地说,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没事的。班长找来医生给了他些药,医生嘱咐他吃了药必须蒙头好好睡一觉,休息好明天才能顺利地翻过唐古拉山。
你不能不相信人的精神力量的巨大作用。在沱沱河兵站那晚,服药后来明峰硬是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感冒虽未好转,但也没有恶化,他咬着牙驾起车竟然顺顺当当地翻过了唐古拉山。在一般人普遍认为高山反应很大的安多兵站吃午饭时,他也挺过来了,还喝了一碗稀粥。但是,他没有觉得饭香,也不曾感到休息与不休息有什么区别。他已经被高山反应折磨得快麻木了。
车队从安多兵站出发前,连长王正勤特地到他车上来看望他,问他要不要在这儿多休息一会儿再走。他苦笑着说,我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一路就数五道梁和安多的高山反应最大,谁不知道?连长叮嘱他说:按时吃药,把开水带足,实在不行了就把车停在路边歇歇再走。
车队到黑河兵站的那天晚上,朱明峰再也抵挡不了病魔的袭击,躺在卫生所的床上输液了。领导和战友们围着,可是他疲惫得没有说话的力气,头偏向一旁,静静地躺着。
液体一滴一滴地流人他的体内,同志们的心也随着那液体在慌慌乱乱地跳动着,一双双眼睛焦虑地望着病中的战友。
朱明峰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明峰,你醒来了!”大家都有一种抑制不住地高兴。
“我怎么能不醒呢?只不过刚才迷糊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很弱,脸上浮着勉强的笑容。
“身体实在坚持不了,你就留在黑河兵站作治疗。”几个同志一齐对他说。
“你们千万别这样说,连里驾驶员少,一个萝卜一个坑。我留在半路上,就有一台车的货物送不到西藏去,万万不行!”他说着就撑起胳膊肘从床上坐起,同志们忙按倒他躺下。
车队从黑河兵站出发时,朱明峰似乎感到身上轻松了些,他不顾大家的千般劝阻,硬是开着车上了路。
一路上他都吃着止痛片。
到当雄兵站后,医生检查了他的身体,要继续给他输液。他说,我身上太困,不要来回折腾了,就在驾驶室里给我输液吧。医生照他的意见办了,被褥摊开在坐垫上,驾驶室顶上挂着液体瓶液体还没有输完,车队又要出发了,朱明峰拔掉针头,随大部队一起赶路。挂在驾驶室顶上的液体瓶子在行车中摇来晃去,好像诉说着对车主人的不满……
那天下午四点钟连队到了拉萨。大家都忙着整修车辆,干部们在开会研究卸车和返程的事。开始,朱明峰也在车上车下地忙着检修车,同志们以为他的病没大问题了,也就没再关照他。车到目的地,大家都很忙。
直到要吃晚饭了,同志们才发现少了朱明峰,大家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事情不妙,便急急忙忙跑到他车上一看,他趴在方向盘上已经昏了过去,手里还攥着输液瓶上的针……
团里驻拉萨兵站工作组立即派小车把朱明峰送到了西藏军区总医院。医生检查诊断,他的病是重感冒引起肺水肿,又引起胰腺炎。医护人员随即进行紧急抢救。
驻在拉萨工作组的秦大章政委,已经详细了解了朱明峰一路忍着病痛坚持把货物送到西藏的事迹,他很受感动,说:这么好的战士,我们如果不给他更多的关爱,将愧对祖国!愧对人民!
秦大章带着王正勤连长、周红旗股长到总医院去看望朱明蜂。
秦政委对医生说:这是一个英雄战士,他为了给西藏人民送来一车货物,忍受病痛开车跑了近两千公里路。你们一定要千方百计救治他。科主任说:有一种注射液属于自费药,打一针就是900元,效果很好。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花这个钱?秦政委说:就是9000元我们也掏,救战士要紧!
七天后,朱明峰病愈出院。这时连队已经离开拉萨回驻地了,他和一个专门陪他的战友一起搭长途公交车去追赶车队……
我听了同志们给我介绍朱明峰的事迹后,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个战士,他也是一位令我永远崇敬的无名英雄。
不过,那已经是40年前的事了,也是在朱明峰开车的这条路上,也是给西藏运送一车急用物资。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因为当时我是个刚入伍的新兵,对连队许多战友的名字叫不上来。我只是恍惚记得这个驾驶员是从朝鲜战场回国后开拔到青藏高原的。
他献出宝贵的牛命之后,名字没有上过报纸,没有上过电台,也没有立功。他悄悄地在青藏线上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里程,把忠骨埋在了藏北无人区……
那时候,我军平息西藏叛乱的战斗刚打响,前线上我军急需的战备物资和苦难中的藏胞急需的生活日用品是很多的。所以,我们参战的汽车团除了大车队日夜不停地忙着运送进藏物资外,常常在突然间接到一个任务,由小分队甚至一台车去执行火急的运输任务。一切都习惯了,汽车兵们时时处于战备状态。那阵子我们中间最流行这样一句话: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
我的那位战友就是这样踏上了征途,给藏北无人区一个游牧点上的平叛小分队和牧民送食品。他是半夜三更从今天的柳园火车站(当年称峡东车站)出发,上级要求他尽快赶到目的地,越快越好,快就是胜利。前线的军民几乎处于绝粮之中。连队领导特地给他配了个助手,必要时可以替他开一会儿车。他在路况很不好的情况下,单车跑着,昼夜兼程,不合一眼。在他实在累得发困时,助手在一旁用湿毛巾给他擦擦脸,清醒清醒脑子。途中小憩,助手忙着检查车,他趴在方向盘上迷糊一会儿。
他两天一夜赶到了目的地,完成了任务。当他把食品送到无我区的军民手中时,连一句话也没说,就倒在了驾驶室里,再也没有起来。
助手抱着他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那遗体还热乎乎的。是平叛部队的战友帮着助手把他掩埋在了无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