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花说:“爹,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咱农民就得天天围着地头转吗?人家本来就瞧不起咱们,咱们要是低头认了,那真让人家瞧不起!”
牛有草见劝不动女儿,闷闷地走出屋,小肉包忙跟出来说宽慰话:“爹,麦花心里憋屈,说出来就畅快了,您千万别生气。您闺女比您还拧啊。”牛有草叹了一口气:“麦花要是还去请人,你提前告诉我。”
牛有草到底没忍住,还是跟麦花去青岛请人了。
许多老年人在公园里打太极拳。麦花一指说:“那个瘦高挑的就是孔师傅,他是功夫迷,天天在这儿练。”牛有草蛮有信心地说:“等明儿个我跟他过过招儿,就是五指山的孙猴子,我也得把他拽出来!”
夜晚,牛有草在旅馆房间里背着手来回转悠,不时伸手比画。麦花推门进来说:“爹,刚出锅的包子,趁热吃。”她给牛有草倒水,“爹,我真没想到您能来,您不是不赞成我干假发吗?”牛有草说:“不赞成归不赞成,可谁瞧不起我闺女,就是瞧不起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仗爹跟你一起打。”他说着,拿起包子,大口吃起来。麦花看着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爹,一股暖流流过心间,眼睛湿润了。
第二天早晨,牛有草大模大样地来到公园,他看孔师傅打了一会儿太极拳,就走到他旁边比画起来。孔师傅收住招式,打量着牛有草问:“您这是什么套路?”牛有草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牛家十三式。”
孔师傅很感兴趣地问:“牛家十三式怎么讲呢?”牛有草比画着说:“这叫翻,这叫锄,这叫割,这叫撒,这叫挖……”
孔师傅点着头:“有点意思。”牛有草问:“怎么,你想学学?”
孔师傅反问:“你能教我?”牛有草挺大气地说:“这有啥不能教的,你跟我学,我跟你学,谁也不吃亏。”孔师傅学着牛有草的招式练起来。
练完功,牛有草和孔师傅从公园出来。孔师傅说:“你这套拳法还真累人。”牛有草说:“我要是把绝招亮出来,那才累人呢。”说着和孔师傅握手。
孔师傅惊奇道:“你的手掌这么硬,铁砂掌?”牛有草一笑:“你说呢?”
孔师傅挺佩服地说:“真是高人不露相。老哥,幸会幸会,您看样子不是本地人。来青岛办事还是找人切磋武艺?”牛有草说:“我来请一位高手。”孔师傅饶有兴致,请牛有草到家里坐,两人喝茶唠嗑,越聊越近乎。
回到旅馆时,已是夜晚。牛有草俨然成了太极拳高手,他在镜子前比画着对麦花说:“闺女,你看爹这牛家拳咋样?像武功高手不?”麦花笑着说:“太像了。爹,您怎么知道人家能跟您学呢?”
牛有草说:“也是误打误撞。不管他跟不跟我学,我天天在他身边比画,早晚能把他的心思比画活动。讲句老实话,这是骗人的招啊,可不使这招跟人家搭不上话。先处处感情,找个机会把实底交了。”
果然,练功练出了感情,几天之后,孔师傅请牛有草在饭馆吃饭,他说:“老哥,这些菜合不合你的口味?”牛有草说:“嘴大吃四方,有酒就行。”
孔师傅要给牛有草倒酒,牛有草一把夺过酒瓶给孔师傅倒酒。孔师傅拦着说:“您怎么能给我倒酒呢?”牛有草说:“老弟,我打扰你好几天,这酒得我给你倒,这顿饭得我请你。”
孔师傅挺真诚地说:“这可不行,哪有师傅请徒弟的道理!”牛有草说:“就这规矩,要吃就得我请你,要不我不吃!”说着倒了两杯酒,“老弟啊,我教你好几天了,你就没琢磨琢磨这每一招为啥叫那名?”
孔师傅说内行话:“功夫看招不看名,名再好招不好没用,招要是好没名也是好招。”牛有草开始交底:“我这每一招的名都有讲究。翻就是翻地,锄就是锄草,撒就是撒种子,割就是割麦子,抡就是抡连枷,甩就是甩鞭子……”
孔师傅问:“老哥,这不都是农活吗?”牛有草点头:“一点不假,你老哥我就是农民,这一手老茧就是镢头把子硬搓出来的。”
孔师傅望着牛有草:“老哥,我怎么糊涂了?”牛有草喊了一声:“麦花,出来吧。”麦花走出来。
孔师傅望着麦花问:“你不是找我干假发厂的那个人吗?”牛有草说了实话:“孔师傅,我是麦香岭麦香东村的村长,叫牛有草,这是我闺女牛麦花,我们父女俩跑这么远的道,要请的高手就是您。”
孔师傅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您的牛家十三式……”牛有草实话实说:“那是我们农民干活的把式,我耍了一辈子,要讲种地,肯定是把好手!老弟啊,我该讲的都讲了,我要是再有一点儿招,也不能给你使这套路子,丢人哪!干假发是我闺女的主意,本来我不赞成,农民土里刨食,树上摘果,喂点牲口,吃口饱饭。可我听闺女讲,你们这儿的假发厂瞧不起我们农民,有点技术就憋着藏着,不让我们干。要真有能耐就不怕亮出来,亮出来你都学不会,那才叫真能耐!”孔师傅心里纠结,沉默不语。
牛有草继续说,“老弟啊,我这么大年纪也没多少年活头了,折腾这么多年,我村里的乡亲有饭吃,本来我该知足了。可我闺女比我心大,还想让大伙儿过更好的日子。老实说,假发生意我本来寻思让年轻人摸摸试试,可一摸上这东西还挺扎手。我们农民一手老茧不怕扎呀,越扎还越舍不得放手。老弟,这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瞧得起我们农民,那你就跟我走一趟,你去了就是技术入股,赚钱按股分红,乡亲们还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埋怨,就当我来这遛了个弯儿。”
孔师傅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他端起杯和牛有草碰杯。牛有草说:“闺女,结账!”孔师傅说:“这账我结!我得请您这老农民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要不等我去您那儿,乡亲们该笑话我小气了。”
牛大胆望着孔师傅,开怀大笑:“有你这句话,乡亲们就能把你捧起来,托到天上去!”
马仁礼和牛有草在家乡的土地上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杨春来娘俩在俄罗斯种地这条路却走得更为艰辛。盛夏,布拉戈维申斯克骄阳似火,日头毒辣辣地笼罩着田地。杨灯儿戴着草帽,在蔬菜地里摸着西红柿秧苗,查看墒情。杨春来走过来说:“娘,我刚听广播,今年赶上三十年不遇的干旱,什么时候下雨不知道,只能有多少水浇多少,再等等看,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炸雷就把雨震下来。”杨灯儿发愁说:“都半个月了,这苗该喝水的时候就得喝上,等蔫透了,就是来场大雨也抬不起头。伊万那儿不是有个水库吗?实在不行管他借点儿水。”
杨春来摇摇头:“那人见钱眼开,我不求他。”灯儿沉吟片刻说:“你抹不开面子,我去找他试试。”
伊万是个酒鬼,凡事利字当头,不讲人情。他一边喝酒一边皱着眉头耐心听杨灯儿和春来说借水的事儿,满脸不痛快地说:“你地里旱我这儿也旱,我把水给了你们,我家的地怎么办?”
杨灯儿赔着笑脸:“什么你家的我家的,还不都是你的地。你水库里的水暂时用不了,大太阳晒着,越晒越少,还不如借给我们点,就当送我们个人情,弄不好过两天就下雨了呢。”
伊万反问道:“要是不下雨呢?”
杨灯儿真诚地说:“那咱们再一起想办法。伊万先生,我们要是有了好收成,明年接着租地,你不是也赚了?”
伊万摇摇头:“明年的事我看不到,我就能看到眼前的事。水不能借给你们,请不要打扰我品尝美酒。”
杨灯儿灵机一动说:“伊万先生,你不是很能喝酒吗?那咱俩比一比,你要是赢了,我转身就走,你要是输了,就开闸放水。”伊万说:“我不会和一个女人比喝酒,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输了,敢把你们那台装甲车送给我吗?”杨灯儿望着伊万豪爽地喊:“拿酒来!”
桌上放着四瓶酒,伊万和杨灯儿对面坐着。伊万打开酒瓶,往杯里倒酒。杨灯儿打开酒瓶,对着瓶嘴喝。伊万默默地望着杨灯儿,他也拿起酒瓶对着嘴喝。喝完一瓶,二人又拿起一瓶酒喝。杨春来看得惊心动魄,心里既感动又惭愧,娘为了他,将命都豁出去了。杨灯儿咕嘟咕嘟喝完酒,用手支着头大口喘着气。伊万眼珠子红红的,他把最后一口酒使劲咽下去靠在椅背上呼哧带喘的。
杨灯儿盯着伊万喊:“拿酒去!”伊万摇摇头说:“没酒了。”
杨灯儿摇摇晃晃站起身打开酒柜,她拎着两瓶酒走过来,把酒蹾在饭桌上:“来,接着喝!”伊万问:“你怎么这么能喝?”
杨灯儿说:“全靠一股气儿顶着,来,干了!”伊万像是喝毒药一样,一口酒喷出来,不停地摇着头。杨灯儿问:“你认输了?”伊万说:“输了也不给你水!”
杨灯儿涨红着脸喊:“那你就不是个男人!”伊万耍赖说:“我怎么不是男人?我还请你喝酒呢,你喝了我的酒该感谢我,想要我的水,没门儿!”杨灯儿站起身说:“伊万先生,从今天开始,咱们不是朋友了。”
伊万望着杨灯儿的背影喃喃地说:“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杨春来扶着娘走,杨灯儿腿一软,靠在他的肩膀上。杨春来搂着娘,眼睛湿润了。
晚饭后,大家伙儿聚集在麦香农庄餐厅商议对策。有人说,实在不行的话,等后半夜,偷偷在水库坝底下挖个洞,把水引过来。杨春来摇摇头说,偷偷摸摸的事儿咱不干,不能让老毛子把咱看扁了。沉默片刻后,有人发牢骚说,要不咱回家得了,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受窝囊气。杨春来说:“大伙儿来的时候是自愿来的,想走随便走,我没权利拦着。不管谁走,我是不走,折腾了好几个月,苗都冒出来了,现在走了,就是给人家忙活了。”
大家想想在理啊,这时候撂挑子不是便宜伊万这家伙儿了吗?有个农民看着杨灯儿说:“灯儿姨,咱们这儿数您辈分高,您讲句话吧。”
杨灯儿冷静地说:“老天不下雨,咱们就从地里挖。”杨春来问这话是啥意思?他娘斩钉截铁地说,打井!
说干就干,杨春来夜里带着一伙儿人在田野里挖坑打井。不知是谁报了警,一辆警车呼啸而来,车灯雪亮,照得众人晃眼。几个警察走下来,其中一个警告说,想挖井必须有合法的手续,没有合法手续就是违法。
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杨春来心急火燎地出没于当地政府的一幢幢办公大楼,开始他还满怀希望地诉说恳请,遭受了无数次冷遇后,他有些垂头丧气了。尼娜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劝父亲给杨春来他们放水缓解旱情。伊万态度坚定地说:“气象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水库里的水要是给了中国人,咱家没水用怎么办?爸爸知道你喜欢那个年轻人,可是你没有权利要求我为他做出牺牲,我要保护我农场的利益。”
持续的高温使田地龟裂,河流干涸,伊万家水库里的水快速蒸发,只剩了一半儿。伊万站在水库坝前也是忧心忡忡,他祈祷道:“上帝呀,你快下雨吧!”尼娜牵着马走来,再次恳请父亲给杨春来他们放点儿水。伊万声色俱厉地说,不要再说这件事儿,谁都没有权利干涉他做出的决定。
尼娜失望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伊万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在大坝前坐下,掏出酒瓶喝了一口酒,喃喃自语道:“上帝呀,我是自私鬼吗?我做错了吗?不,没有人有权利分享我的东西!”
伊万喝得醉醺醺的,恍惚之间,看见一辆装甲车奔驰而来,迅猛地撞向水坝,水坝被撞开了一个大豁口,水喷涌而出,涌入田地。尼娜从装甲车里钻出来哈哈大笑,杨春来等人跑过来惊奇地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伊万惊得酒醒了,指着杨春来和杨灯儿大喊:“你们是抢劫犯!”尼娜说:“爸爸,是我撞的水坝,跟他们没关系。”
伊万气愤道:“可是你开的是他们的装甲车,都是他们让你做的,我要到法庭告他们!”尼娜大声说:“爸爸,你要告就告我吧,是我抢了他们的车,是我抢了您的水,所有的罪过都在我身上!”
伊万伤心地说:“尼娜,难道为了他,你就不顾爸爸的感受了吗?”尼娜说:“爸爸,他救过我的命,您不应该对他这么吝啬。”
伊万说:“用不着你教训我,尼娜,你要是跟爸爸承认错误,爸爸可以原谅你。否则,那你就不是我的女儿!”尼娜态度坚定地说:“我没做错,不会承认错误。”
伊万伤心失望地说:“好吧,尼娜,从今天起,我不是你爸爸,你也不是我女儿,就当我白养你二十年!”说完,他步履蹒跚地离去,尼娜望着伊万的背影流下了眼泪……
杨春来走上前,把尼娜紧紧抱在怀里。
忽然,刮起大风,天空乌云密布,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倾盆大雨下了起来。
谁都没想到,大雨竟然连下一个礼拜不停。这场暴风雨来得急,公路桥被冲垮,交通中断了。杨灯儿让大家提前准备,都勒着点裤腰带,省点粮食。
伊万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大雨,满脸愁容。杨春来和尼娜穿着雨衣走进来,尼娜把一篮子蔬菜放在桌子上。伊万冷冷地说:“我用不着你们可怜,我的仓库里堆满了香肠、面包、西红柿,你们没吃的别来找我就行。”杨春来和尼娜转身刚走出门,伊万就把篮子扔出去关上了门。蔬菜散落在地上,尼娜弯腰捡着蔬菜说:“我爸爸一直都是个固执的人。”
没有吃的了,伊万穿着雨衣出去采购,可是,他走进好几家食品店,货架上都是空荡荡的。来到街头,伊万对着雨天高喊:“上帝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啊?”伊万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在自己仓库的麻袋里翻出四个西红柿。他捧着西红柿说:“上帝呀,我感谢你!一天一个西红柿,能吃四天。”他用刀子切开一个西红柿,用叉子小心翼翼地叉一块儿慢慢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