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春皱眉摆手:“好了,这儿不是吵架的地方。我看你们俩没有根本性的矛盾,就是对**********的态度有点不一致。没有离婚的理由,我不同意你们离婚。你们要互相理解,团结一致,搞好**********。”
韩美丽说:“离婚是他提出来的,我听主任的。”王万春问:“老牛,你呢?”牛有草淡然道:“你既然反对,我也不好说啥了。”
王万春让牛有草先走,他和韩副主任还要谈工作。牛有草走后,王万春给韩美丽布置任务,他说张主任来电话,要求各公社都得出样板戏参加县里的调演。咱们公社数你们大队文艺人才多,你们要代表咱们公社参加调演,你一定得把这个担子挑起来。还有,破四旧、立四新,咱们麦香岭得带个头,得抓典型,千万不能走过场。
韩美丽站起来一拍胸脯:“王主任放心,既然领导这么信任,就是孩子死了,日子不过了,我也要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关帝庙大变样,一片红海洋。韩美丽领着众人排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她让大家讨论一下怎么安排角色。大家觉得乔月嗓子好,长相也好,又会唱戏,让她演李铁梅最合适。韩美丽认为不行,李铁梅能嫁给地主子弟吗?马小转是贫农的女儿,爹娘又为革命献身,本人也经过火与血的考验,她就是李铁梅。吃不饱自荐演李玉和。马小转说:“那你不就是我爹了吗?不行!”韩美丽解释,这是演戏,李玉和与李铁梅也不是亲爷儿俩,没事儿。牛金花自荐演李奶奶。
正面人物有了,谁来演坏蛋鸠山和王连举呢?吃不饱说瞎老尹长得像王连举,他演最合适。瞎老尹不愿意演坏蛋。韩美丽说:“都是革命工作,不能挑肥拣瘦,瞎老尹演最合适。”牛有草找碴儿:“韩副主任,这么说不合适吧?王连举是干革命的吗?”
韩美丽摆手:“演戏嘛,这是两码事儿。”牛有草较真儿:“那你为啥说乔月演李铁梅是李铁梅嫁给了地主子弟?你是散布反革命言论,必须批判!大伙儿说对不对啊?”牛有草暗笑着走了。
韩美丽只好说:“算我说错了,收回。老尹,你不是干革命工作,也不能挑肥拣瘦。”瞎老尹喊:“啊?我又不是干革命工作了?那就是干反革命啊?我不演!”韩美丽说:“不演不行,扣你的工分!”瞎老尹闭嘴了。韩美丽让老干棒演鸠山。老干棒怕扣工分,不敢说不演,但是讨价还价,说干的是最埋汰的活儿,得给加工分。韩美丽答应可以加工分。
吃不饱听说给“坏蛋”加工分,提出他和小转儿演李玉和跟李铁梅,干的都是正儿八经的革命工作,挣的工分比鸠山和王连举还少,哪儿说理去?不干了!
韩美丽批评:“你这个同志觉悟太低了,现在有工分挣,当年他俩谁给工分了?”
马小转讲理:“话不能这么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让革命同志吃亏,你心里过得去吗?”韩美丽被吵得头疼死了,只好答应演正面角色的也给补偿,不让吃亏。乔月没有分配到角色,擦着眼泪走了。
乔月不死心,夜晚在家里练习《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四岁的马公社看娘唱戏,拍着小巴掌。马仁礼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乔月边唱边走台步,碰到水盆上,水溅了一鞋。她一脚踢翻水盆,水溅了马仁礼一身。
马仁礼火了:“我天天伺候你跟伺候奶奶似的,饭端上桌,菜喂进嘴,白天洗衣服,晚上焐被窝,半夜端尿壶,就差给你擦屁股了!你还不依不饶的,到底想干什么?”乔月满腹委屈:“就因为你这个黑五类,我出门抬不起头,大队排演样板戏,我没资格参加。我瞎眼跟了你,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我正考虑离婚的事,你早做准备吧。”
韩美丽排练一天戏,累得够呛,她晚上回家见到牛有草说:“牛小队长,有件事要问你。”牛有草好笑地回敬:“麦香岭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麦香村大队革委会主任韩美丽同志,您有啥事要问我呀?”
韩美丽说:“破四旧要抓典型,麦香村大队谁是典型?谁看起来神神道道的?”牛有草一笑:“这还用问,眼前摆着呢!你呀!睡觉的时候都睁着一只眼,竖起一只耳朵,时刻要听到阶级敌人咬牙切齿声,你说你神不神?”
韩美丽无奈道:“我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你根本不懂。死牛蹄子,你就和我对着干吧,有你倒霉的时候!”
韩美丽和民兵连长研究找找“典型”。民兵连长先提出三疯子,后提出马小转,再提出老干棒和马婆子,都被韩美丽否定了。民兵连长最后说到地里仙。韩美丽一拍大腿:“对,就是地里仙!那老家伙整天眯着眼睛看人儿,动不动就拿拐杖在地上画圈。我家老牛有事就往他家跑,逢年过节还拿供品去他家拜祖宗,好像还有什么老影,那就是搞封建迷信,就拿他开刀!别看他可是我男人的亲二爷,要彻底革命,亲娘老子也不例外!走,看看去。”
韩美丽带着民兵走到地里仙家门口一挥手,民兵站住,她一个人走进去。地里仙坐在炕头闭着眼睛,身边放着油黑锃亮的拐杖。韩美丽进来打招呼,地里仙不说话。韩美丽看着地里仙家里破旧的陈设,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摸到了地里仙的拐杖。
地里仙突然问:“有草家里的,您找啥啊?”韩美丽一愣:“你没睡啊?没睡怎么不说话?”地里仙挺威严:“就是少觉(教)啊!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来干啥?”韩美丽警惕着:“看看你啊。”
地里仙闭着眼:“一把老骨头,有啥可看的?”韩美丽诱导着:“我最近不顺心,我家老牛满嘴火药味儿,动不动就跟我发脾气,他是不是中邪了?我觉得不简单,就寻思到你这儿拜拜祖宗,看看是不是我冲撞了祖宗。”
地里仙眼看顶棚:“我这哪儿有祖宗啊,祖宗都在天上看着呢!”韩美丽继续钓鱼:“前些年逢年过节,我家老牛就拿着供品到你这儿来,说要拜拜,你拿出来,我也拜拜。你这儿还有没有祖宗留下的东西?”
地里仙一举手里的拐杖:“这根拐杖就是祖宗留下的东西,传到我这有二百多年了。祖训说,这拐杖不打天,不打地,专打小人!你信不信?”韩美丽有点害怕:“信,信,我走了。”
牛有草听说韩美丽跑到地里仙家里找麻烦,他气得不行,特地向地里仙道歉。地里仙告诉牛有草,他家里的就是欠揍,该收拾就得收拾。地里仙把他的拐杖递给牛有草,并且教他一个“将计就计”的办法。
这天晚上,韩美丽摸黑儿回来了,牛有草给她烙好油饼,烧好洗澡水,让她边洗澡边吃油饼。韩美丽看着牛有草:“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呢?”牛有草说:“冷也不行,热也不行,你说我该咋办?”
韩美丽洗着澡说:“啊!忙了一天,洗个热水澡真舒服!”牛有草站在旁边说:“您这么忙,以后马仁礼的请示汇报还是交给我吧。”韩美丽痛快地答应了,她温柔地望着牛有草:“我太忙,好久没那个了,今晚早点睡吧。”
牛有草抱着麦花,麦花睡着了。韩美丽钻进了被窝。牛有草说:“韩副主任,您可得注意身子,革命的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走完的。”韩美丽往牛有草身边靠了靠:“那要看你用不用心,卖不卖力,一天等于二十年,大跨步前进就能走完!”
牛有草往后缩了缩:“您说得对。哎,韩副主任,我这几天总做梦,梦见咱老祖宗来找我,说我不孝,说这么多年都没带媳妇去见见他,老祖宗很生气。”
韩美丽来了精神:“你媳妇不就在这儿摆着吗?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呀!”
牛有草忙说:“这都怪我,咱们明天就去见老祖宗,到时候你跟着我走就是了。”韩美丽暗暗高兴:“说好了,一言为定!”
第二天一早,韩美丽就对民兵连长说:“多叫点人,都准备好,到时候听我的暗号,我喊,‘你要干什么!’你们就冲过去抓人!”
一切安排妥当,韩美丽开始跟着牛有草去见祖宗,她身后隐蔽处跟着几个民兵。他们来到一片树林的空地上,一根油光锃亮的拐杖立着。
韩美丽奇怪:“嗯?这不是地里仙的拐杖吗?怎么在这里?”牛有草极为认真地说:“韩副主任好记性啊,这根拐杖是我们牛家一族的传家宝,二百多年了,我太爷用过,我老太爷用过,我太太爷用过。咱们给老祖宗磕头吧!”
韩美丽瞪眼看着牛有草:“给拐杖磕头,这算什么拜祖宗!最起码得弄个牌位,挂个老影什么的,点上香,像模像样地拜。地里仙那儿没有?全大队姓牛的家里都没有?你不说清楚我可不拜。”牛有草神秘地说:“你不拜是吗?好,我给你说说老牛家的家史,知道了你会拜的。你知道我们牛家老辈儿的祖宗是谁吗?告诉你,牛魔王!”
韩美丽哈哈大笑:“你骗谁呀,牛魔王是神话里的老牛精,不是人,叫你笑死人了!”牛有草一本正经道:“我说的牛魔王不是铁扇公主的男人,是咱们牛家二百年前的老祖宗,人家给他起的外号叫牛魔王。他是响当当的贫农,因为穷得过不下去,带领大伙儿上山竖大旗,绝对的造反派!咱老祖宗牛魔王使用的兵器就是这根拐杖!”
韩美丽问:“啊?就是这根拐杖?这东西能打死人吗?”牛有草煞有介事:“老人家是大首领,打仗不用他动手,他拿着这根拐杖指挥就行了。老祖宗留下话,拐杖传给谁,谁在族里就有权对牛家不肖子孙处罚。老祖宗托梦给我,说了,有草啊,你的媳妇……就是说你,近来张狂得不行,太少教了!我给你下个指示,你用我的拐杖教训教训她,让她别吃两天饱饭就不知道姓啥了,今天运动这个,明天运动那个,早晚会叫人家把她运动了!你拿着我的拐杖,朝她腚上肉多的地方打,让她长点记性!”
韩美丽一下跳出老远:“怎么,你想打我?”牛有草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你是我媳妇,咋舍得打?我不想打,可老祖宗的话不能不听啊!”他说着拔出拐杖,“你就当是老祖宗打你吧!”
韩美丽像被蝎子蜇住似的大叫:“牛有草,你要干什么?”隐藏着的民兵听到暗号立即冲出来围住牛有草。牛有草笑了:“韩副主任,当领导就是不一样,跟自家男人出门,都有这么多人护着啊!”
韩美丽带领民兵们垂头丧气地走了。
神州大地,革命号角正在震天响;黄河两岸,枯黄柳叶早已随风飘。这是“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深入开展的第三个秋天了。社员们被运动席卷,秋庄稼长得越发瘦削。吃不饱牛有粮又在叫喊吃不饱了。
王万春和韩美丽陪着县革委会张主任审查节目。关帝庙戏台上在演出吕剧版《红灯记》。“演员们”唱得跑调走板,笑话百出。张主任皱着眉头,大失所望。他只好让调演往后拖,先抓紧眼下的大事,就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秋风瑟瑟,落叶遍地。韩美丽有些疯疯癫癫地领着一群民兵气势汹汹地走着,他们手里扛着斧子,快马子(两个人拉的带锯),还有铁镐,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开始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一伙人来到马仁礼家的自留地边,马仁礼已经自己先动手拔地里的农作物。
他看着韩美丽说:“我坚决拥护公社革委会的革命决定,坚决与资产阶级划清界限。”韩美丽走到鸡窝旁问:“嗯?你家的鸡呢?”马仁礼回答很干脆:“资本主义的鸡,坚决不能留,我今早一棒子打死,扔进河里了。”
韩美丽他们刚走没多远,听见一声鸡叫。韩美丽一扭头,见马仁礼从筐底下抱起一只老母鸡跑了。韩美丽命令众人追赶马仁礼。马仁礼跑着,遇到乔月。乔月说:“好不容易把鸡养大,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可惜了,你赶紧去找牛有草,韩主任不会连自己家人都割。”
韩美丽等人跑过来。乔月上前迎住韩美丽。韩美丽说马仁礼夹着尾巴逃跑了。
乔月装着不理解:“我们家老马是狼吗?我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他有尾巴啊!”韩美丽跺脚:“咳,不是用屁股夹的,胳膊夹的。”
乔月继续打哑谜:“我越听越糊涂,胳膊夹尾巴,那得多长的尾巴啊?没听说过。”韩美丽摇头:“你脑子怎么这么笨,是夹着资本主义尾巴!”
乔月问:“韩主任,现在资本主义尾巴到处都是,我男人怎么还能夹着逃跑呢?”韩美丽说:“马仁礼刚刚夹着你家的鸡跑了,你家的鸡就是资本主义尾巴!”
乔月眨巴着大眼:“哦,明白了……哎,韩主任,你为什么要割我家鸡的尾巴?”韩美丽气糊涂了:“不但要割你家鸡的尾巴,还要割你男人的尾巴!啊,我是说你男人藏起来的资本主义尾巴。不跟你啰唆了,你男人去哪儿了?”
乔月用手往相反的方向一指。韩美丽正色道:“你男人是黑五类,你要是站在黑五类一边,那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敌人!”乔月吓坏了:“我坚决拥护割尾巴,不管什么尾巴都不是好尾巴,坚决剁掉!马仁礼去找牛有草了。”
牛有草在他家的老坟地摇晃着枣树,枣子掉下来,他往布袋里装枣。马仁礼抱着老母鸡跑到牛有草跟前:“老牛啊,你家娘们儿要割我家老母鸡尾巴了!咋办?”牛有草说:“你赶紧去灯儿家,这娘们儿挺打怵灯儿的,去她那儿抓紧把老母鸡炖了,不管咋的也得吃肚子里才不亏。别忘了给我留只大腿!”
韩美丽带人追来。牛有草挡住韩美丽众人:“韩副主任,你这是闹的啥子妖?”韩美丽让民兵们去追马仁礼,她对牛有草说:“你成天不学习不看报,连广播都懒得听,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你不知道吗?”
牛有草笑着:“倒是听说过,可尾巴在哪儿呢?没看见,你给我说说,也让我开开眼界。”韩美丽如数家珍:“这是一套活儿,叫割尾巴,砍耳朵,摘眼镜。割尾巴,就是砍掉每家房后种的树;砍耳朵,就是房子两侧不能种菜和经济作物;摘眼镜,就是家门前不能留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