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里没有污浊,梦中的水总是那样清澈,漂着莲藕与菱角,还有星星点点的蓝藻,小河两岸是密集而高挑的芦苇丛。这芦苇丛像两道绿色的篱笆,稳固着小河的河沿,在夏日的骄阳下为小河之水及河中鱼虾提供一片长长的荫凉。
那是我童年一直到少年、青年时代的小河,江南河网的一点缩影。而在太湖流域,水乡风景在诗人沙白笔下是这样体现的:“水乡的路,水云铺;进庄出庄,一把橹。”水云是一种天上的连接,在云、气、水的循环往复中,一条河、一个湖,便成了大地之上一个村落、一片地域流动的、甜蜜的、清淡的历史写照。几千年或者更远,河呀湖呀,滋养着土地和一代代的人,并使之鲜活,与天地相连接,成为风景。
人在风景中生息,与万类万物共存。
一代又一代的人老去了,流水依旧,因而杜甫才会感叹说:“不废江河万古流。”上世纪80年代,在杜甫流寓三峡苦度光阴的奉节,我一次又一次在江边渡口的石阶上漫步,开山的炮声、石灰厂的烟尘,以及用背蒌背着大石块的三峡女人的身影,交织在心中成为只有一行忧患的诗:江河并非万古流。
故乡的小河之水因为农药残留的污染,已经不能饮用了。在四’面是水的崇明岛上家家户户开始挖井,年事已高的母亲吃力地学着从井里提水,并且在提完水之后赶紧用一块木板盖住,怕顽童掉到井里。我的母亲直到离开人间也想不明白:这么多的小河怎么会突然间就没有蝌蚪和鱼虾,并且不能淘米洗澡了呢?
那一年,她以农人和母亲的仁慈忧心地对我说:“我老了,小河怎么也老了呢?乡下的水变坏了,你们在城里喝的自来水会是好的吗?”回想起来,母亲在晚年的这些感叹、困惑,是我对水的关注的激活点,这样的关注和忧患,促使我放下了抒情诗的写作,从《伐木者,醒来》、《江河并非万古流》开始,成为一个自己从未想到要做的“环保作家。
为江河牵挂,在大山水间穿行,眼看着大大小小的排污口昼夜不息地把大江小河变成排污道,眼看着三峡高库大坝矗立,库区内山体裂缝顿生,滑坡频频,清澈见底的小三峡已发生水华之象,重庆、四川干旱年甚一年,农人在干裂绝收的土地上伸出一无所有筋骨突现的双手失声痛哭、泪流满面河南、江苏、浙江,乃至远到宁夏、贵州,那些高能耗、高污染的化工企业,毫无节制地贪婪地吞噬着江河之水,几乎是同时又排放出大量的污水。万里长江中,继采金船之后,又有数不胜数的挖沙船,尽情地剥夺河床,损害母亲河的肌体。
三江并流、虎跳峡的自然风光与金沙江上一系列的梯级开发对峙,而圈水者的权力后盾及银行贷款的雄厚资金,似乎是战无不胜的。高坝大库的“又高又大”,在不可持续的中国眼下高速发展的社会经济语境中,如同巨无霸一样輾轧着人类良知的底线:为了财富,为了奢侈,可以置一个民族的生态安危于脑后,完全不顾子孙后代的利益,忘记了人民中的贫穷者、不幸者、所有的弱者。林林总总的政府大楼、培训基地,一律“又高又大”,忘记了人民,能“办”什么“公?奢靡无度能培训出忧患意识?第一高楼代表不了一个民族文化和精神的高度,巨额财富的堆砌,其实是危如累卵的代名词,不祥之兆。
假如不是精神的污染、文化的污染、道德的污染,中国怎么会有越来越严重的大气污染、土地污染、水污染?
准河变清的承诺,至今仍然浸泡在污染之中。在取信于民”和“失信于民”之间,淮河是不胜痛苦、不堪重负的见证。淮河的支流沙颖河流过的那些“癌症村”,一个村里30多个先天残疾、畸形的孩子们的煎熬的生命,还有那些黄土下的幽灵,如果还不足以引起整个国家、政府以及民族,对生命的关注,夫复何言?
在经济增长、政府政绩、个人升迁和芸芸众生及其后人的生命之间,为什么还有一些人以无比坚硬的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请允许我以那些不幸的残疾孩子的名义,和那些“坚硬的心”争执:什么政绩啊、形你们的形象就是今天淮河污染的形象,你们的升迁,也许只是意味着江河污染的日益严重。
2007年夏天,淮河流域53年来最大的洪水来临后,安徽、河南、江苏动员了50万人在淮河大堤巡逻。最新的消息说,淮河有一处堤岸决口。我们现在看到的淮河大堤是泥土筑成的、脆弱的。中国有那么多的钱,在几乎所有大江大河的上游修筑高坝大库,为什么明知淮河易发洪水而大堤的修筑与坚固仍然是纸上谈兵呢?
当我们宣扬高坝大库的坚固时,千万别忘了中国还有超过1/3的水库是“病险水库”,我们没有固苦金汤的淮河大地,而且上游的森林砍伐一尽,沼泽被掏干,蓄洪区被填平,下游居民的家园紧贴河岸。江河失去了自己来水蓄水的地域之后,泛滥成灾便是必然无疑的了。
淮河当初有“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之称。
淮河,现在已是沉疴累积的河流了。没有消息告诉我:淮河污染对淮河本身的伤害,以及洪水之间有没有关联?除去气候变暖等不可抗拒的天然因素之外,淮河长达几十年的从未康复的被污染咬住的病体,说明淮河是一条病河、大病之河。这一条病中之河,这一条得不到人类实际上的呵护及根本治理的河,当突遇大洪水时它怎样承载?载不动啊,多少洪峰多少污油!但,在淮河岸边,人们看见,淮河仍然竭尽所能运载着连綿不断的洪峰,又有谁能知道河的痛苦、悲伤?
在三门峡大坝之后,中国的治水思路以高坝大库为主轴,一意孤行。即便历史证明三门峡大坝是失败的水利工程之后,仍然如此,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动的呢?笔者不敢妄加推测,但可以断定的是:50多年来,中国几乎政光0有的原始森林、圈地圈到了影响13亿人吃饭的警戒线,这两轮不智的行为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人所共见,而第三轮的“圈水运动”还在继续中。也就是说,在失去原始森林及大片耕地之后,中国的江河除去污染之外,天然的水系网已经被撕裂,如果视江河为大地血脉,我们正在这血脉之上制造人为的“心肌梗塞”。
让河流成河流。
中国70的江河水系已经被污染,淮河、海河、辽河居其首。流经城市的河段90为严重污染,3.5亿农民喝不到干净水,农村的水源污染,已经使最后的净土中国乡村田野中,难得找到一条清澈的河流。另外,我们还有近一半的国土被酸雨笼罩,荒漠化与水土流失仍然得不到控制。在极干旱的西部,如河西走廊民勤县,胡杨枯焦、水库朝天,祁连山雪线上升冰川后退,此种威胁生存安全的生态失衡,一直可以追溯到青藏高原的三江源区。
冰川快速消融、源区荒漠化加剧、黄河来水量锐减,源头的生态恶化显示:从现在开始,中国突发性的环境灾难,将避无可避。
太湖、巢湖、滇池蓝藻爆发之后,洞庭湖区又有20亿只老鼠随水位上涨而从洞里窜出,浩浩荡荡内迁,湖滩上到处都是老鼠窝,护坡与大堤千疮百孔。
洞庭湖老鼠成灾的根本原因在于围湖造田及废弃的大小堤坝以及上游水库蓄水。造田之后始有田鼠,废弃的堤坝是鼠类最适宜的打洞之所,漫长的枯水期使鼠类栖息地暴露,东方田鼠便尽情繁殖,再加上捕食大量的蛇与猫头鹰之后,天敌尽去,于是东方田鼠以其远远超过中国人口数的庞大数量而称霸一方。“东方田鼠”有一天会不会成为“东方不败”?
毒药毒死老鼠之后,又有多少死老鼠葬身洞庭湖中,洞庭湖水是什么水?
有一种设想是极为可怕的:假如2007年与水环境相关的生态灾难,在同一个时间段上爆发,东南抗洪、西北抗旱的中国人怎样招架,何以应对?
大自然已经在报复了。
大自然的报复刚刚开始。
在大自然的报复面前,林立的高楼大厦一律苍白而脆弱。
遥远的水也是遥远的梦。
公元前600年至700年间,古希腊的泰勒斯说:“万物源于水。”与泰勒斯差不多的年代,中国的老子说:“上善若水。”“道可道,非常道。”老子同时代的孔子有过惊世一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何为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致虚极,守静笃。飘风几见终期?朦雨难以终日。重乃轻之根,静为躁之本。大国之君拥万辆兵车,何以轻浮躁动而王室崩坏天下不治呢?轻而失本,无道也。
老子说:“水几于道。”但愿我的水之梦也是道之梦。
让大地休养生息。
2007年7月17日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