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2007年随作家代表团两次去俄罗斯,两次到过彼德堡,彼德堡涅瓦河边的白夜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夏秋之交,彼德堡的气候凉爽宜人,空气里散发着芬兰湾的海洋气息,让人的精神抖擞。代表团下榻在涅瓦河边的酒店,时间安排得相当充裕,很多时间都是“自由活动”。
晚上九点了,太阳仍旧高高挂在天上,像我们下午的两三点钟。在国内这是晚饭后的休息时间,过一会儿就该“钻被窝睡觉了”,可是在这里我却没有一点儿睡意,宾馆的窗帘不遮光,在明晃晃的艳阳下我总觉得这觉睡得有点儿怪,不知是午觉还是晚上觉。睡不着觉就出去散步,沿着长长的涅瓦河朝前走,走过一道桥又一道桥,四周都是高大的金发碧眼的人,我的小眼睛黑头发在这里绝对属于另类。当地人有的趴在栏杆上看河里的船,有的光着膀子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有的坐船沿河而下,在船上吹拉弹唱,喝伏特加大声尖叫,好像他们都比我闲适,比我有钱。
我中学时代学的是俄语,还有过一个通过通信认识的叫做“柳芭”的朋友。柳芭是彼德堡人,她给我寄来过一张黑白的大照片,很美也很艺术,但是我没给她回寄照片,因为我没有,小学毕业照过一张相,那是毕业证书用的,又小又傻,拿不出去。后来两国关系疏远,俄语基本不用,大部分忘了,但幼年的记忆毕竟是牢固的,这两次到俄罗斯来,自己还是提前做了些准备的。当我在市场上帮着朋友用俄语砍价,在作家交流会上用俄语做简单交流时,也的确让同行的中国伙伴们吃了一惊,俄国朋友为我流利的发言鼓掌(其实我是背的中学课文),我说,好几年的俄语,岂能全是自学!颇有些小得意。
由俄语自然喜欢俄罗斯文学,我们这一代人,从小是读着俄罗斯小说,唱着前苏联歌曲长大的,俄罗斯的文学令我们憧憬,令我们从青少年时代就十分着迷。众人围着茶炉饮着茶,那个茶炉是从画上和电影里看到的,有黑面包,有酸黄瓜还有盐和鱼子酱,木窗外面是淅沥的雨,湿漉漉的白桦树……那种遥远的,充满俄罗斯味道的乡村与我们的心灵贴得是那样近,令我们对俄罗斯民族和文化充满了崇敬。《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妮娜》,契诃夫的中短篇小说,高尔基的三部曲,都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依尔布宁的中篇小说《乡村》、契诃夫的中篇小说《草原》、还有肖罗霍夫《静静的顿河》等等,俄罗斯作家们对大自然的敏锐感觉,对人物的鲜活刻画,对细节的准确捕捉,是我们中国作家值得学习的。同时,屠格涅夫、叶赛宁、果戈里这些俄国大师们对土地的依恋更让我们感动。我们都知道,前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说服流亡美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仁尼琴回国定居,开出的条件是莫斯科郊外一个包括了一段河流及一片森林的村庄都划给作家。作家无论他走得多远,对于乡村的热爱,对于山川自然的深情是永无改变的。美国作家梭罗的诗歌、美国的乡村民谣、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等等等,不管在哪个时代,不管在哪个国家,文学都有它自身的根基和魅力。
在我开始学着写小说的时候,中国“****”刚刚结束,正是五六十年代的文学积累,正是这些作品的重新出版,将我引领进了文学的殿堂。俄国作家创作出的作品的典型性、真实性,对人性入木三分的剖析,使我明白了文学应该刻画的内涵,作家笔端的立足点,那就是“人”。
涅瓦河很长也很幽静,走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太阳渐渐变低,我来到涅瓦河的拐弯处,路边有座教堂,葱头式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着美丽的光芒,有种温馨与神圣。教堂的附近是墓地,用墙围着,有许多树,我走了进去,墓园里没人,只有我一个。俄罗斯的墓地像是一座艺术的博物馆,各种雕刻、各种装饰让人目不暇接。在这里我见到了音乐大师柴可夫斯基,见到了文学大师陀斯妥耶夫斯基,如同见到了老朋友,我不由自主地跟他们的雕像打着招呼:“您好!”我相信艺术是没有国界,不受语言限制的,我也相信,在此刻彼此的心灵是相通的,这种情感是不死的,它不会因为地域和幽冥而隔断,因为我们都是艺术的宠儿,尽管各自在造诣上有着差别。一只乌鸦停留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墓碑上,我向它靠近,乌鸦动也不动,它太老了,已经没有了一点儿飞的力气。陀斯妥耶夫斯基是我非常敬重的作家,它的小说《白夜》被改编为电影,六十年代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份忧郁和细腻,那份悲凉和凄美,对我影响极大。如今来到了涅瓦河畔,彼德堡的白夜使我更加体味到了小说的内涵,体味到了作者难以遮掩的忧伤和失落。《白夜》说的是少女娜斯晶卡终日厮守着一个年迈的老太太,老太太怕她出门,用大别针将娜斯晶卡的裙子和自己的紧紧别在一起,只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摘开。娜斯晶卡爱上了年轻的房客,房客要离开彼德堡到莫斯科去一年,让娜斯晶卡等他,说回来就结婚。一年到了,娜斯晶卡每天晚上在白夜中到涅瓦河边去等待她的情人。小说的第一人称“我”此时见到了等待中的少女,深深地爱上了她,并且陪着她一起等待在涅瓦河畔。“我”陪着娜斯晶卡等了四个夜晚,莫斯科的情人仍旧没有回来,娜斯晶卡彻底绝望了,就在她将要投入“我”的怀抱的一刹那,她的情人出现了,娜斯晶卡欢呼着向那人跑过去……文学有着它永恒的魅力和思考,文学的思考就是理解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真谛,对命运的反思大多是悲剧性的,无论是“我”,无论是安娜还是卡秋沙,都是把人生的美丽撕裂给大家看,产生一种生命的震撼。法国哲学家狄德罗说过,“文学不是美丽诗句后的一片掌声,而是长久沉默后的一声叹息,从而引起人们深深的不安”。
彼得堡的白夜啊!
我看看手表,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半钟,就是说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在国外的墓地转悠,这于我人生经历中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抬头看看太阳,刚刚沉到对面楼房的房顶。墓碑上停留的那只乌鸦,仍旧垂着头静静地待着,眼神迷离而遥远。
我沿着河朝回走,最终像那只老乌鸦一样,停在河边的座椅上,我感到了疲惫和即将回到人寰的烦恼,我感觉着涅瓦河白夜的风,感受着东宫逼压过来的豪华和俄罗斯文化的浸润,突然的,我觉得自己就是等待在河边的娜斯晶卡,淡淡的忧愁将我护住,眼里竟有了清冷的泪。
三点多,太阳终于隐入房后,周围没有了阳光。紧接着四点钟一片朝霞升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