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日本的第二天,中国同学施一平就送了我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虽不是名牌,但骑起来也很有速度。她说她还有辆带变速的山地车,我要是嫌这辆不好,她可以把那辆推来给我。她说,在筑波这座新兴的城市里没车不行,最近的商店骑车去也得半个小时。我很感激,在国内谁送谁一辆自行车那是非同小可的事,关系不铁到一定程度拿不出这么厚的礼。不可思议的是我和这位施同学相识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是在饭厅门口碰上的,没说三句话,她就送了我一辆自行车,这事有点“天方夜谭”。
开学后才知道我和施同学在一个班上课,这个班是外国留学生语言强化班,班里有中国人,美国人,俄国人,还有其他国家的人,学校里的日本学生当面称我们是“联合国”,背后却叫我们“杂牌军”,当然,叫我们“杂种班”的也有。我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跟岛国意识很强的日本人计较,谁爱叫什么谁叫什么,但从我们内心说,则比较倾心于第一种叫法,至于后两种,尽可以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让说者扫兴。我们班的学习成绩是全校最糟糕的,纪律也是最乱的,上课有打瞌睡的,有挖鼻孔的,有脚上桌子的,有带保镖的,总之,十分有特色。
只上了两天课就看出来了,班里黄皮肤黑头发的女生爱扎堆,下课就往一块儿凑,不分国界,用半吊子日本话连说带比划,说的都是商业信息和身上的衣裳。蓝眼睛的妞们也扎堆,她们说洋文,内容大概也是商业信息和衣裳,因为除了这些我们再没别的话题。我自然加入了黄种帮派,甚至成了新闻发布中心,这都归于我丈夫订了一份《朝日新闻》,我们订报纸并非是为了关心政治和时事,而是冲着那一大堆商品广告去的,每天随报纸而来的有大量广告,它是我们日常生活及购物的重要行动指南。比如广告说,今天中心广场上午十点有手纸大赠送,我就赶紧打电话给施一平,施一平打电话给韩国某姬,某姬再联络泰国某香,某香再叫上印尼某娅,联络网信息传递之快,之准确,足令情报部门自愧不如,其结果是使上午的课堂变得空空荡荡而宿舍里的卫生纸却满满当当。施一平女士看着床下的纸,兴奋地宣告:到她研究生毕业也再不用为手纸发愁了!我算了算,从现在起到她毕业还有两年半时间,这还得在她门门功课考试都及格的前提下。
报纸附带的广告向我们提供今天哪个商店大甩卖,哪个商店哪种商品特价优惠等等,广告版之多,比二十四版的报纸还厚,所以我们这个网便显得十分重要,下了课只一个眼色,便都骑了各自的车朝既定目标狂奔。不久我也知道了,大伙骑的车都是捡来的,筑波市别的不多,自行车特多,无主车扔得到处都是,并不是施一平有多大方,她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后来我捡了六辆车,黄、绿、蓝、红、黑、紫,在我们家的车棚里摆了一排,风光极了,可惜都是杂牌。
依着广告买来的商品也多是杂牌,日本人看不上,我们觉着挺好,肆无忌惮地穿在身上,在学校里招摇过市,使“杂牌军”变得更杂。雕塑专业的埃里姆,花五百日元买了件西服上装,他认为便宜,也不心疼,把它当工作服穿,担水和泥,攀上爬下,外衣上满是石膏粉和泥点,还有被电弧烧的窟窿。埃里姆逢人就说他对这件衣服很有感情,穿上它灵感就来了,不是名牌胜似名牌,妙极了。
韩国某姬买的那双鞋也极有特色,那是鞋店年底清仓的收获。二百日元一双水晶高跟鞋,比灰姑娘辛德里拉的那双还漂亮,我甚至怀疑它会不会是由“水晶鞋”剧组里退役下来的道具。鞋跟有三寸高,钉子一样细,前头还有一朵玻璃花,荧光的,在暗处还能发亮儿,照得某姬的两只脚发蓝发绿。据某姬说,夜里她穿着这双鞋走路,完全不用点灯,连脚下的小石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行人则只能看见两只鞋在移动,幽灵一样,这使她增加了许多安全感。我们都很羡慕她买的这双鞋,太便宜了,二百日元在当时合人民币两块多钱,两块钱在国内买双袜子也不够,更何况这样精巧的会发光的照明鞋。以后我们几个又跑了好几回那鞋店,再也没碰上某姬的那种鞋,看来天底下只有这么一双了。
我当然也不甘“落伍”,从城东的“梅路西”杂品店趸来件和式大棉袄,上面散着小碎花,袖子宽得能跟楚国人屈原的袖子相比,穿着松软暖和,像电视剧里的阿信。整整一个冬天,这件大棉袄都与我形影不离,上课、逛街、做饭、写作以及参加宴会都穿着它,它太实用,太可爱了。
教师山田对“杂牌军”们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他压根管不了这些学生,尽管他每天上课都按日本教师的要求,西服领带,规矩齐整,可他对面坐着的“杂牌军”们却往往是五花八门,使教室严谨的气氛大煞风景,跟他的格调极不协调。有时候课要连着上,中午只休息半小时,山田根据对付日本学生的办法,指派班长提前去有名的盒饭店订套餐,让人送到教室来。套餐又叫定食,是日本料理,好看不好吃,凉米饭,炸豆腐,甜鱼糕,腥海带,缺油少盐倒人胃口,说是名店名吃,大家觉着也就那么回事儿。第二次上连课,“杂牌军”们就抗议,坚决不吃那定食。山田无奈,只好自己订自己的,由着“杂牌们”各行其是。“杂牌们”吃得也是杂,有中国的酱猪蹄,韩国的辣白菜,美国的三明治,印度的咖喱饭,俄国的酸黄瓜,英国的臭奶酪……各人的饭盒一打开,教室里什么味儿都有,整个是世界真奇妙。
期终考试的形式是用日语讲演,还要进行电视录像作为资料保存。为这个,山田特意给我们上了一堂日本规范的服饰礼仪课,除了说美国的脚不许上桌,印度的手不许抠鼻,印尼的腿不许无故乱哆嗦以外,大部分时间讲的是穿,即对我们身上的“杂牌”进行了批判。他说讲演那天,埃里姆不许穿他那件有灵感的“工作服”。埃里姆不服气。山田说,你那件上衣纽扣开反了,男上装都是左压右,你的是右压左,只有女人的衣服才这样。大家起哄似地嗷了一阵,埃里姆满脸通红,他现在才知道这件衣裳为什么才五百日元。山田说某姬也不能穿她的水晶鞋,众人又诧,山田说那种鞋是专门为夜总会的舞女和女招待们准备的,在严肃庄严的学堂里不能出现那种东西,特别是在有录像的情况下。
我以为山田会忽略我这件大棉袄,孰料,思想刚一松弛他就提到了它。山田说,叶广芩这件和服棉袄,要穿就正儿八经地穿,下面配以和服和木屐,也不失一种传统,以你现在这样,上面是和服,下面是牛仔裤,搭配得实在是别出心裁,有点不伦不类了。施一平火上浇油地说,老师您还没看见她的鞋呢,更有水平。大伙就朝我脚上看,那天我正好穿了一双懒汉鞋,黑帮白塑料底,是在中华街上买的处理品,即国内大老爷们常穿的那种。细想,这打扮也是让人恶心。
讲演那天我们穿得都很出色,当然是按照日本老师的要求,一律规范化,系统化,认真调整,精心选择的。尽管每个人都很齐整,但凑在一起仍显得太杂,五光十色,让观众目不暇接。某姬穿了她的民族服装,大红大绿的搭配比那双半夜里会发光的水晶鞋还扎眼。我很想看看她脚底下究竟穿了什么,终因那裙子太长没看见。埃里姆也换了西装,肚子太大,西装索性敞着,他说这都是来日本吃定食吃的,本来挺合身的衣裳,硬是穿不上了,想想还是他的“工作服”合身,尽管那个纽扣开错了。苏格兰的一位男生还穿了一条花呢格裙,在一片哗然中昂首挺胸地迈进教室,见山田老师拿眼睛直扫他那两条细腿,他解释说这是他们国家的礼服,绝对的成龙配套,原汁原味。山田嘴动了动,没说什么。我没处弄什么和服,只好暂时告别了可爱的大棉袄,换上了由国内“出国人员服务部”给缝制的西装。国内西装的特点是宽大臃肿,严肃有余,轻巧不足,我威不可犯地站在众人之中突然想起了电影《芙蓉镇》结尾,那位革命女干部上任也是穿了这样一身西装,脸上顿时显得不自在起来。施一平挤过来说,叶广芩你快把你的衬衣领子翻出来,别站这儿冒傻气了,这屋里不缺妇联主任。我赶紧将花领子掏出来,形象多少活泼了些,但还是拘谨,没办法,让衣裳压的。再看课堂里的来宾,无不衣帽齐楚,整齐划一,倒像讲演的是他们,我们这些乌合之众是来看热闹的。
日本人的学校,处处体现着日本人注重群体的精神,外国人,尤其是“杂牌军”们则注重的是个体生命,我行我素,自成风景,两种思想体系,极难合到一起去。“杂牌军”们在学校里,不时爆出些冷门话题,闹出些让日本人喷饭的洋相,惟有这,才能让寂寞冷清的校园热闹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