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武汉《芳草》杂志社与宜昌《三峡文学》杂志社感情相邀,才得与各地文人共济一舟,游荡于巫山大宁河中。大宁河河水急湍清澈,源于陕西,经巫溪,过大昌,出龙门汇入长江,滔滔东去。河两岸山崖耸立,遒劲峭刻,气势峥嵘,更兼枯松倒挂,飞瀑化雨,景色难以描画。
在秋高气爽之时,入水净山明之地,人也变得透体纯净,陶然无我了。这片自亘古以来便无多变化的净土,人的痕迹除了高挂半天之上说不清来龙去脉的悬棺以外便是留在崖壁上的栈道遗迹了。那些神秘而齐整的石洞,如一排不息的眼睛,望着苍天,望着河水,望着荡舟而过的我们。
有介绍说这是我国现今所发现的保存最长最完好的栈道遗迹,它起于龙门峡口,沿大宁河而上,依山随势一直延伸到陕西镇平县,长数百里。我来自陕西,对研究古代道路有着特殊爱好,见到大宁河栈道的此端便联想到它在镇平的彼端,那里的山水多与此相近,用唐人贾岛的诗来形容是“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在那深山闭塞之地当年能有栈道与外界相连,这栈道便珍贵得很了。一九九四年我曾只身徒步考察过五条蜀道之一的傥骆道,那条道路从未有科学工作者将它从头至尾走完过,在连接川陕的七条道路中它是路程最短也是最险的一条。从长安西南周至骆谷进山,行不久便是著名的十八盘和老君岭、父子岭,紧接着要连续翻越几座海拔近三千米的分水岭。道路蜿蜒于秦岭主峰太白山南侧的黑河谷支流之间,升降起伏于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中。傥骆道最初见于历史记载是西晋陈寿《三国志》记魏国曹爽由此道攻蜀及蜀将姜维出骆谷以攻魏等事。唐初高祖武德年间重又开通,唐中期使用频繁,官员赴任、述职,使臣出使,多由此路。五代后逐渐为其它蜀道所代,明清以后彻底荒废。惟其荒废才得以将原貌保存,不似其它古道,为现代化公路所重复。我行此古道时,所见路迹依然,车迹依然,道路宽处可并行二车,窄处亦能三五人携手同行,这真是出人意料的。秦岭山巅,驿站仍在,虽已是断壁残垣,但碑文字迹清楚可辨,临水栈道洞迹竟与大宁河栈道完全相同,九寸见方,一尺余深,孔距五尺,上下两层,均匀排列。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因修建于同一时间,这难免不引人思索。《大宁县志》有载,崖壁上“石孔乃秦汉所凿”,《蜀碑记》也云宋太祖伐蜀走此栈道。总之,大宁河栈道是沟通秦、巴、楚三国的重要道路之一,其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作用不容忽视。《战国策》卷三《秦策》中有这样的文字:“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从古代交通分析,以当时秦国首都咸阳为起点,若入巴蜀,由蓝田进商洛渡汉江穿越巴山至长江是一条最便捷的路线,大宁河栈道恰在这条便捷的道路之内,是否系通于蜀汉的千里栈道之一部,尚待专家考证。查阅历史,在南宋与金对峙时期,南宋把秦岭以北的关中皆割给金朝,双方以秦岭大散关为界各扎重兵,由南朝首都建康到汉中地区只有溯长江西上,至龙门峡口弃船登岸折而向北,无疑大宁河栈道也是通陕的首选道路。
关于对栈道本身的记载,历史上也见处颇多。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中提到栈道“险绝之处,傍绝山岩而施板梁为阁。”郦道元《水经注》也说“其阁梁一头入山腹,其一头立柱于水中。”即在河面狭窄,水流湍急,两岸壁立的悬崖峭壁上凿出石洞,穿横木为梁,插立竖木为支撑,在横梁上铺板,人马车辆,沿岸由木板通过。一九九二年陕西拍摄专题片《栈道》,摄制组拟在褒河利用壁上残存石洞恢复一段栈道原貌,为此很是费了些力气,十余米道路竟用木料两卡车,但人行上去仍觉摇动不稳。有谁引来一头大黄牛,那牛摇头晃脑,拒绝上那栈道,后来任凭抽打拉拽,死活仍不肯付诸实践,执拗不过,牛脾气大发,一蹬腿,跑了。
褒河栈道多高出水面五六米,与大宁河栈道相比当算“低层建筑”,可谓小巫见大巫了。大宁河栈道几乎全部高悬于绝壁之上,这大概就是诸葛亮所提出的“千梁无柱”式栈道了。诸葛亮说“因水大而急,不得安柱”,用从下面斜立在崖壁上的木柱来支撑横梁,起着与立柱相似的作用。当然这种斜柱的支撑能力和牢固程度比起立柱来就相差甚多了,以致人马从栈道上经过时,板响梁震,人们“无不心摇目眩”。大宁河的下排石孔,估计就是当时为安装这种斜柱而凿的。这样形式的栈道,在褒斜道上也有留存,那是诸葛亮第一次伐魏时,为了策应进攻祁山的主力,赵云所修的出兵之路。当赵云与曹真主力作战不利而退兵时,将百余里栈道焚毁,以阻追兵。现在细察石洞,仍可看出火焚痕迹。正是这种斜插于崖壁,上下无立柱支撑的栈道,从低矮的河谷望去,高耸欲飞,凌居湍河之上,与云相接,难怪有人用“栈道连云”的词句赞叹它。
所幸大宁河马渡河口有百余米连云栈道被修复,望着随着山势抛出兜进的雄奇栈道,难免不让人吟出“地崩山摧壮士死,天梯石栈相勾连”的绝唱。
我和同伴们弃舟攀上栈道,重踏上祖先的脚印,一种凝重与辉煌之感油然而生。秦输盐于大昌也罢,汉引泉于巫山也罢,孔明伐魏也罢,太祖征蜀也罢,唯有脚下这条栈道连接了历史与今天,沟通了祖先与后代。触摸栈道孔穴,过去和现在的刹那交叉使我们感到了筑路壮士怦怦的心跳与灵魂的颤动,看到了他们惊异又熟悉的眼神。他们也穿过石洞望着我们,默契与理解在无言的对视中已心领神会,彼此心神为之一动,无须再多说了。
这便是大宁河的栈道,我们洞察历史的窗口,时光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