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姜听到院里的说话声,破例从厨房走出来,站在东廊下,定定地看着来人,老头儿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莫姜,站了半天,谁也没说话。突然,莫姜哇的一声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老头儿有些慌乱,一双污脏的手使劲儿地抓捏裤子,木讷地说,我对不住你……莫姜。
莫姜说,你还活着?还活着……
我问老头儿是谁,老头儿说他是刘成贵。我说,你不是死了吗?
刘成贵说,我活着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说,你把莫姜卖了,莫姜现在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还来找她干什么?
刘成贵说,我错了……
莫姜脸色白得像纸。我问莫姜,这老头儿果真是刘成贵,莫姜点点头。“死去”的人又复活了,这事变得有点儿复杂,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刘成贵气力有些不支,挪了几步坐在台阶上,看见我那碗没喝完的酸梅汤,问我他能不能喝,我没言语。他许是渴得狠了,还是端起来喝了,喝完说,乌梅是药铺买的,一股党参黄芪味儿,桂花不能用蜜渍,得用绵白糖。
不愧是大厨。说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打算,兜里没钱,身上有病,除了莫姜,他再没别的亲人了。莫姜说,回来也好,咱们好好过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我说,莫姜,你可想好了,他是只狼!
莫姜含着眼泪对我说,您说我能怎么着呢,摊上这么一个男人。
刘成贵说,我们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顺的。
我说,呸,去你的太妃吧,坑人不浅!
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半大小子就在院里转,看着敞亮的北屋说,爸,咱们今天就住这儿吧?
莫姜说这里是住不得的,这儿是叶四爷府上,四爷和太太马上就回来了,有话到外面去说。小子不听,索性在父亲的躺椅上躺了下来,摇来摇去,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响。小子对莫姜说,你住哪儿我爸就住哪儿,我爸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我问这个无耻的小子是谁,小子说他是刘成贵的儿子,按规矩,他应该管莫姜叫娘。莫姜有些手足无措,刘成贵解释说小子叫刘来福,他娘姓卫,死了。
嗬,妓女卫玉凤的后代。
我不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演。
太阳西沉,是散下午戏的时候了,父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莫姜脸憋得通红,转了几个圈说做下人的,不能给主家儿添乱,只要出去,怎么着都好说。小子大大咧咧地说,我们要吃的住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又补充说,住的不能窄憋,穿的不能寒碜,吃的不能凑合。
我看出来了,这小子年纪不大,是个混混儿,无赖。我说,你真不要脸!
小子现在成了主角,眉毛一挑说,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
刘成贵说,现在能有碗荷叶粥喝最好,就八珍鸭舌,解饥又下火一切好像倒过来了,好像是莫姜亏了他们,欠了他们,让他们受苦受难了,在他们面前,莫姜得赎罪。
好不容易,莫姜带着刘成贵走了。父母的晚饭是我给做的,初试牛刀,小露锋芒,印证了我的模仿能力和动手能力,海米冬瓜汤,肉片焖扁豆,胡桃鸡丁,都是夏日的家常饭菜,都是临时急就而成,不需慢功烹制的。父母到家时,饭菜已经摆到桌上了。
父亲在饭桌上大赞荀慧生的《豆汁记》改得好。原来的《豆汁记》是以大团圆结尾,即金玉奴被林大人从江中救起,以义女名分许配莫稽,洞房中一通棒打后,夫妻和好。经荀慧生一改,变成了洞房内一通棒打,将莫稽以忘恩负义、害人性命的罪名撤职查办,以金玉奴“多谢义父为我报仇雪恨,回家去勤操劳做针业,我侍奉爹尊”结束。既善恶有报,又出了气。
我告诉父亲,这顿饭完全出自我的手之后,父亲惊奇地说,丫儿长本事了,已经能够“侍奉爹尊”啦。
母亲问我莫姜在干什么,我说一个叫刘成贵的,带着儿子刘来福找来了。母亲看着父亲说,莫姜说过是无亲无故的……怎么有男人还有儿子?
父亲沉吟了一下说,莫稽没想到金玉奴成了林大人的女儿,金玉奴也没想到自己婚姻一场,临了还得回家去“做针业”……世间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很多哪。
母亲说,她来的时候莫稽一样的可怜,是我们一碗豆汁救的,收下了她。这倒好,她站住脚了,家眷也来了,敢情“莫稽”身后有一大家子人。
父亲问我刘成贵怎么打算,我说刘成贵要吃八珍鸭舌喝荷叶粥。父亲一听就乐了,说这个刘成贵是个内行。母亲把碗一推,让父亲赶紧拿主意,父亲的回答只四个字,“顺其自然”。
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莫姜那精湛的厨艺。
那晚莫姜没有回来,如何应对那一对父子,我替她发愁。
四
莫姜走了,母亲不得不再次下厨,我们家又恢复了炸酱面、熬白菜的岁月。现在,我和父亲想念的再不是厨子老王,而是他他拉·莫姜。我才知道,莫姜姓谭,辛亥革命后,满人多随汉姓,正像我们家“叶赫那拉”,姓了“叶”一样,“他他拉”就姓了“谭”,莫姜应该是谭莫姜。后来实行了户口制度,登记的时候莫姜却又没姓“谭”,还是姓“莫”。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了莫姜,我便成了大厨,只要学校没有课,我的大半时间全扎在厨房里。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与红盐白米打交道,是源于我与生俱来的对厨艺的偏爱,就像我后来偏爱的文学。做饭和写文章是相通的,在谈论文学创作时我常用做饭来打比喻,写文章好比和面,初写成不过是刚把面和成了一个团儿,面得不停地揉,文章得不停地改,面里的疙瘩揉开了,文章里的硬伤病句改过了,只是完成一半。还不行,面得搁在一边饧,最少得饧俩钟头,文章得搁,最少搁半个月,饧好的面再揉,搁过的文章再改,基本就可以拿出去了。急茬的面(疙瘩汤除外),急就的章(除非天才),一般经不住推敲。火候到了,饭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就这么简单。大家听了笑我,笑我的文学理论就是一个主题——“吃”。
莫姜饭做得好,是莫姜火候把握得好;莫姜是不会写小说,倘若她能写,应该是大家。
依着父亲“顺其自然”的态度,我们尊重莫姜的选择,是去是留全不干预。晚上,看着莫姜空荡荡的小床,看着月影在房内的移动,我难以入睡,不知莫姜在哪里……
一个月后,莫姜回来了,憔悴了许多,却依旧的干净利落。这使我想起了“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古训,莫姜是个知情知义的人。她没有解释刘成贵的“死而复生”,也没有谈论那平地冒出的儿子,只是说给我们添了麻烦,对不住四爷四太太。
父亲给她加了工钱,每月15块,就算是我们正式地雇佣她了。
莫姜不再与我同住,她每天回家了。她在王驸马胡同一个杂院里租了两间南房,竟然和那个赌徒加凶手过起了日子。后来我才知道,莫姜是把那个翡翠扁方卖了,用那钱安顿了这爷儿俩。王驸马胡同,离我们家不远,隔着一条街,每天早晨莫姜早早就来了,晚上吃完晚饭,收拾完了才走。我不理解莫姜为什么要接纳刘成贵,也不能想象她和那个浑身馊臭的老头子躺在同一个炕上会是怎样一种情景。谁把我卖了,我会记恨他一辈子,谁砍我一刀,我永世不会原谅他!说得好听莫姜是善良,是宽容;说得不好听就是贱!我没好气地对莫姜说,告诉那个浑蛋啊,不许他上我们家来。
莫姜说,他不来,他在东直门外粉坊帮忙呢。
粉坊是把绿豆做成粉丝的地方,终日蒸汽腾腾,汤水淋淋,粉坊的附带产品就是豆汁和麻豆腐。无论是豆汁还是麻豆腐,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食,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再好吃,不上菜谱。一个皇帝跟前的御厨,沦落到做豆汁的份儿上,也算是“地覆天翻”了。该着!
我说,那个糟老头子,站也站不稳的,还能在粉坊干活儿?
莫姜说,怎么是糟老头子,他比我还小呢,小八岁。
我说,他得靠你养着吧?
莫姜说,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
明显地,莫姜已经站在“老浑蛋”的立场上说话了,轻描淡写,息事宁人,以忍为闾,苦头吃得还不够。
莫姜说刘成贵“不会来”,刘成贵还是常偷偷摸摸往我们家跑。刘成贵来了,不敢进二门,只是躲在东南角厨房的小院里,怕我看见,知道我最不待见他,常常是打听好了,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比起莫姜来,刘成贵有些老态龙钟,不唯腿脚不利落,手和胳膊还发颤,一代名厨现在连炒勺都掂不起来了,这叫恶有恶报。有时候刘成贵被我在门道撞见,他会惶恐地闪在一边,不敢拿正眼瞧我,嘴里嗫嚅着,我来给她……送点儿东西……
我根本不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地从他跟前走过去。这种无言的鄙视是最好的报复,不是为我,是替莫姜。
再看见他,手里果然提着东西,不是麻豆腐就是豆汁,以证实“送点儿东西”是不虚。
父亲似乎不反感刘成贵,有时候知道刘成贵来了,就把他叫到里院来聊天。刘成贵进里院从不走垂花门,而是由厨房的小门进,顺墙溜,沿着东廊进北屋,进来也不坐,垂手站着,以示卑微。我一见他这副孙子模样就反感,就拿眼瞪他,想他抡菜刀的时候是何等凶恶,何等无情,现在装得跟避猫鼠似的,骗谁呀,狗奴才!
父亲让他坐,他说不敢。父亲说现在解放了,都是人民了,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没有那么多礼数了。刘成贵还是不坐,还是站着,说他站惯了。父亲说,你成了《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
刘成贵说,四爷跟西太后是本家,看在老先主儿的分儿上我也得站。
我说,让他站着,没让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亲惊奇地看着我,不满地说,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刻薄,老刘师傅头发都白了,你跟一个老人能这样说话?有工夫我得上你们学校一趟,跟你们的校长谈谈,把学生都教育成这样不行。
我一调大屁股,出去了。
父亲跟刘成贵聊的多是吃饭的事情,扯什么满汉全席134道热菜、48道冷荤的内容,不厌其烦地用纸记了,说是要写文章。那时候父亲刚进政协,对搜集文史资料充满了热情,一礼拜恨不得写八篇文章往上递,说有些东西不写下来就丢了。父亲是光绪十四年生人,被慈禧派出去留学,学成回国,老佛爷驾崩了,到了也没目睹上老佛爷真容。刘成贵是见过慈禧的人,据他给父亲介绍,老佛爷精力充沛,食量惊人,只要肚子稍稍感觉到空,只要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了,就得吃东西。有一回在颐和园景福阁刚吃完小吃,往谐趣园走,景福阁和谐趣园相隔不远,几步路,还是下坡,老佛爷不要坐辇,说要遛遛食儿。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不知为着什么,要吃鱼羹,厨子就得拿出带着的小灶,当场制作,当场品尝。刘成贵说,老太后实际是死在嘴上,怹太贪吃,太没有节制。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要吃“烧猪肉皮”,最喜欢的清炖肥鸭几乎顿顿要上,夹肉末的马蹄烧饼和炸三角要吃刚出锅一咬流油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怎禁得住这些油腻!深秋时节,秋燥,调理不当,拉肚子了,成了痢疾,硬是拉死了……宫里的御膳并不都好,太精细,吃几顿可以,老吃就停在肚里不走了,弄得皇上和几位太妃的胃肠都不好。民间吃得糙,大眼窝头麻豆腐,绿豆杂面腌菜帮,吃着舒坦,拉着痛快这些话,好像不应该是从御厨嘴里说出来的,刘成贵自己在砸自己的行当。几十年后我才悟出刘成贵的道理:器具质而洁,瓦瓮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逾珍馐。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静的百姓日子是最弥足珍贵,最舒服养人的。
此经验非一番磨砺不能悟出。
自从刘成贵在父亲的怂恿下开始登堂入室以后,东直门外粉坊的豆汁和麻豆腐就经常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出现。豆汁和麻豆腐同属绿豆淀粉和粉丝的下脚料范畴,将绿豆泡涨,捻皮,加水磨浆,倒入大缸发酵,下沉者是淀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浊,一股泔水味儿。麻豆腐是做粉丝的剩余物,颜色青绿,有豆腐渣的嫌疑。刘成贵是个狈,动嘴不动手,在他的指导下,下里巴的麻豆腐被莫姜做得精致无比。羊腰肉切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里蕻、胡萝卜丝,单搁出;再炒黄酱,将蒸过的麻豆腐倒入,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备好的作料掺进去,充分融合,起锅,盛入淡青色盘中,中间打个窝,浇上现炸的辣椒油,四周撒上青韭,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炒麻豆腐就可以端上桌了。炒麻豆腐的味道往往传得很远,胡同里一旦飘出那特有的香味,人们便知道,叶家又在吃麻豆腐了。相比,豆汁的做法比较麻烦,刘成贵在送豆汁的时候还要捎带从东直门棺材铺带些锯末来,熬豆汁切忌滚开大火,大火熬的结果是渣是渣,水是水,在锅里还浑然一体,盛到碗里,不待上桌,便汤水分离了。刘成贵的做法是,豆汁烧开用锯末熬,点着的锯末永远处于似燃非燃状态,豆汁便永远处于似滚非滚模样,水乳达到充分交融,喝起来酸中带甜,酵味实足。父亲翻出一本老旧的书,上头有说豆汁的,“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咸各一瓯”。
鸡鸭鱼肉固然高贵,却不如其貌不扬的豆汁滋味悠长。
但是我拒绝刘成贵拿来的豆汁和麻豆腐。这些吃食,隆福寺小吃摊上都有,不稀罕“老浑蛋”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