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太太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猴子三儿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膝上,一双黄眼滴溜溜地乱转,模样很讨厌。三儿是肃亲王的女儿川岛芳子送给舅太太的,川岛芳子养了好几只猴子,三儿是其中之一。川岛芳子管舅太太叫姑太太,只要在北京,她就常到镜儿胡同走动。川岛芳子的丈夫也是蒙古王爷的后裔,据说与舅太太的联络不无关系。对于这个并不和谐的婚姻,族里人都认为是个悲剧,只有舅太太觉得好得不能再好了,这是因为川岛芳子在她的姑太太跟前从来不提跟她丈夫合不来的事,她在舅太太跟前装得很乖巧,像个小女孩一样单纯,深得舅太太喜爱。后来,川岛芳子以汉奸罪被判处死刑。临刑前夕,川岛带话,将她最心爱的一只小猴三儿委托给舅太太抚养,以示安慰。川岛芳子说,要是没有这些事,她会在以后的时间里,承欢舅太太膝下,为舅太太养老送终,现在看,一切都不可能了,她的心意就让三儿代替了……川岛死时,家族里委派一个老和尚去料理后事并收尸体。行刑前,川岛芳子还特意交代了她的猴子的事情。和尚让川岛放心,说他一定把三儿亲手交到舅太太手里。行刑的时候,和尚在外头等着,让他进去时,川岛芳子已经静静地躺在墙根了。和尚如约将猴子三儿送到了我的舅太太家来。三儿见到舅太太就像见到亲人一般,扑到舅太大身上,抱住脖颈再不撒手,一声一声哀哀地呜咽。和尚说猴子是通人性的灵物,要舅太太好好儿待承它。
我一看见舅太大膝上的猴子三儿,就想起了死鬼川岛芳子,身上就不由得发冷,就起鸡皮疙瘩。虽然我没见过肃亲王家的那位格格,可是她的大脾气,她的淫威,她的出格的举止,没少听家里人说起过。我喜欢小动物,却害怕三儿,连碰也不敢碰它,在我的眼中,它就是川岛的化身。
现在我毕恭毕敬地在八仙桌前垂手而立,视线刚好和三儿相对,三儿直视着我,它的表情很庄严,大有降贵纡尊的劲头。我赶紧将目光躲开了。舅太太的厅里很冷,寒气已将我的棉袄浸透,手脚已经失去知觉,清鼻涕开始在鼻腔内繁衍,但我不敢动,舅太太要的就是立如松的稳重,连她的猴子都在肃容上坐,我岂敢抓耳挠腮!所以,年年从舅太太这儿回去以后,我都要得一场重感冒,手脚上长出几个又痛又痒的红疙瘩,流水溃烂,不到来年春天不会痊愈。
舅太太夸赞了我有出息,懂规矩之后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跟普通百姓比,百姓的孩子只知一味娇惯,能有温饱就别无他求了,咱们的孩子还担承着江山社稷,所以咱们教育子女没别的招术,只有一个字:严,说我们的孩子是纨绔子弟,那是不明真相外人的无端妄说,实在的,我们对孩子们的要求严极了,要是真如外人说的那样,我们醉生梦死、我们骄奢淫逸,那大清的江山甭说二百年,连二十年也维持不了。这样的话我常跟宝力格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虽然还谈不上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在小处也是半点儿不能姑息的。宝力格初来时是匹草甸子里的野马,他没说什么我也知道他的心,他是嫌我们太严了,我说,不严哪能出人才,曾国藩该是一代人物了,他的祖父教育儿子的时候也常在稠人广座之中,壮声喝斥,毫不宽假,有出息的人都是在“严”宇上站起来的。
舅太太提到宝力格的时候我是不能插嘴的,这也是来时母亲的反复交代,宝力格的话题在镜儿胡同三号是一忌,舅太太能提,别人不能提:舅太太能说,别人不能说。看看把我训得差不多了,很大原因是她累了,舅太太这才站起身拉着她的猴儿向里间走去,进门时舅太太回过身来说,你也来吧,这里边暖和。
西套间是舅太太的卧室,是整个王府里最温暖的地方,面积不大,十几平方,通常人们把这儿叫作西暖阁。暖阁里没有明火,暖阁外面的廊下有地洞,阁内地面下有纵横交错的火道,这是在修建房屋的时候就建好了的,天冷时将燃着的炉子推进地洞,热气自然顺着火道迂回盘旋,暖阁的地是热的,房间里便也是热的了。王府里只有一间暖阁,所以就由舅太太住着。暖阁内临南窗是一盘炕,上面有杏黄色的褥垫和四方的引枕,杏黄色是王爷的颜色,是任何人不得僭越的。褥垫虽然残旧,色泽却依然明亮辉煌,有咄咄逗人之势。北面设床,床前有硬木雕花床罩,挂着五彩流苏的帐子,床上有嵌金玉如意。桌椅家具一律是紫檀,多宝格上摆放着玉石连缀起来的盆景和青铜小件。房间里的这些陈设但凡老式家庭都能见到,我感兴趣的是茶几上的那部电话机,电话我们家没有,所以我老想拿起来听听里面有谁在说话。舅太太窥出我的心思,说,这个机子你不能动,它的另一头连着宫里,连着皇上,万一要是误了宫里的大事,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啊。我问皇上来过电话没有,舅太太说皇上忙,没有万不得已的事情不会打电话,但是我们不能不候着。我想说皇上早让人赶出了紫禁城,跑得没影儿了,这电话的另一头连着鬼呢,想了想,终是没说,在人家住着得说些让人高兴的话,不能逆着来。电话的上方挂着舅爷的照片,照片上的舅爷西装领带,目光炯炯,是个俊雅倜傥的男子,我把我的七个哥哥依次与舅爷比较,都嫌粗糙,都没有那般的生动与英俊。舅太太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照片就说,这是你舅爷在日本横滨照的,你舅爷游历过外洋,见多识广,比你们家那几位爷有出息。我说那是,我那几个哥哥都很不争气,老让我阿玛操心,我阿玛常说哪天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舅太太说,你以为你阿玛真肯下手杀,他那是疼他们,他把那几只狼放纵得没了人形,收都收不回来了,听说你们家的老大竟然还入了国民党,国民党是什么东西,国民党是大清的仇敌,你阿玛还不告他忤逆,你阿玛真是窝囊极了。我想说您老太太不窝囊,您老太太都把儿子管跑了,还说什么呀,我们再不严,我们的儿子都在呢。
猴子三儿坐在地上剥花生吃,见我瞅它,它朝我龇牙,舅太太说,你不要招三儿,三儿是我的孩子,除了不会说话,它什么都懂。我说,三儿不跑吗?舅太太的脸明显地沉下来,我知道触及了老太太的敏感部位,赶紧补充说,比如说上房上树什么的。舅太太说,三儿最听话不过,也是我调教出来了,我不发话,甭说上树,它连桌子也不敢上。我说,三儿不像只猴儿。舅太太说,三儿压根不是猴儿,它是个跟你一样的人。我明白了,我在这里的地位是和这只猴并齐的,就对三儿更没有好感,三儿似乎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总是很警惕地用眼睛瞄着我。
舅太太从精美的饽饽盒里拿出一块萨其马给我吃,说是特意为我留的地安门桂英斋的奶油萨其马。桂英斋因离皇城近,点心很有宫廷风味,尤其萨其马,是选用内蒙运来的奶油和面制成的,跟一般饽饽铺拿清油、白油做的味道截然不同,它的特点是柔软细腻,入口即化。舅太太这块萨其马说是出自桂英斋却不知搁了有多少年头,一股难闻的哈喇昧儿不说还死硬,只一口,我的上膛就咯破了,再看手里的点心,只有一个白印儿。舅太太说,你在你们家怕永远吃不上这么正宗的萨其马,你们家那么多孩子,你阿玛能给你们买点破白糖缸炉就是好的了,你能在我这儿吃独食也是你的福气。我说舅太太说得对,没舅太太疼我,我永远吃不上这么有味道的点心。
这时田姑娘进来说,侧福晋听说小格格来了,让小格格过去呢。
我的身子刚暖和过来又得出去,心里老大不乐意。舅太太好像不愿意我在她的屋里多待,踱到南炕拉过抽烟的家什说,你去吧,我也得歇歇了。猴子三儿蹭地一下蹿到炕上,乖巧地将烟枪递到舅太太手里,我不知道猴子三儿会不会点烟泡,我不想看,我觉得恶心。
四
我跟着田姑娘绕出垂花门向北院走,田姑娘边走边说舅姨太太的身子骨大不如去年,怕是过不了今年春天之类的话。
舅姨太太的房间里很暗,很重的霉味儿混杂着中药味儿,是股让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房内所有的窗户缝都用高丽纸糊着,更显得密不透风。透过窗户的玻璃,能看见东墙根下的黑枣树在寒风里摇曳。这棵枣树壮大而茂盛,年年结枣,黑枣成熟落地,无人拾捡,年复一年,树下结了一层厚厚的痂。北屋窗下堆着很多灰,灰下面埋着茉莉花的枝,每到开春,舅姨太太都要将它们细心创出,让它们发芽开花。舅姨太太房间的窗棂与一般的不同,精巧华丽,很像故宫丽景轩的窗棂,窗棂上雕着许多飞舞的小蝙蝠,栩栩如生,活泼可爱。
与那些蝙蝠相反,舅姨太太是个行动迟缓的人。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写毛笔字,精制的水墨刻印笺上有两行娟秀的行书: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舅姨太太见我进来了,立即搁下手里的笔,投给我一个笑。我给舅姨太太请了安,将前面的程式又表演了一遍,舅姨太太就捂着嘴乐。舅姨太太笑着对田姑娘说,这个丫丫,一门心思地吃,请安手里还攥着块萨其马。我说这是舅太太赏的,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我得把它吃完了。舅姨太太说,你要啃完它得到明年,搁那儿吧,别难为你了。我巴不得与这块萨其马脱离关系,很痛快地把它搁在了屋外窗台上。舅姨太太说,你吃萨其马,萨其马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我说就是铺子里卖的点心罢了。舅姨太太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萨其马是满语,意思是“狗奶子糖蘸”,写是这样写,说着舅姨太太在纸上写出了一串漂亮的满文。舅姨太太说,满文字母在词头、词中、词尾写法都不一样,我去年教你的词句还记得么?我胡乱在纸上划了些圈点,舅姨太太歪着头看了半天说,天那,你写的这是什么呀,鬼画符吗,在学习上你比宝力格差远了。我说,宝力格会蒙文,蒙文跟满文很贴近,他自然要比我强。舅姨太太说,宝力格会说蒙古话不假,可他大字不识,他是从零开始的,他喜欢曲子,他抄了不少民间的曲儿,满汉文都有了突飞猛进。我说,满文已经死了,现在没有谁用这种语言说话了。舅姨太太说,你怎么能这样看呢,我们的老祖宗就是用这种语言说话的,等将来你死了以后,总要跟祖宗们见面,可你把祖先的语言都忘了,怎么给祖先请安呢?
我没想过自己死后会有这样的难堪,的确没想过,别人家的后代与祖先见面大概都不存在语言障碍问题,这样令后代头疼的事也只有我们满族才会出现,更具体说只有闲得无聊,能细细品味“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的舅姨太太才思虑得出。满文太难了,在我以后所学的外文中,哪种外文都比满文容易,所以,我对满文一直热爱不起来,尽管它是我祖先曾经使用过的语言。
舅姨太太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喘,她的脸是肿着的,苍白得没有一点光泽,我听刘妈说过,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是说男人腿肿,女人头肿,这样的病人大多预后不良,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征兆,舅姨太太眼见戴了帽了,大概寿命也是极其有限的了,明年我来,不知她还能不能在。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舅姨太太的黄鸟就标本一样地在笼里待着,蔫头蔫脑地不出一声叫唤。这只鸟是去年我们家老四用三十元的价格为舅姨太太买来的,舅姨太太说当初在东北旷野常听见鹰叫,回来以后再也没听过那苍凉的声音,老四就带着这只黄鸟每天上二闸,去福寿公主坟一带,那里清静,天上有鹰,让黄鸟孚鹰叫。果然,这只鸟儿学了一口鹰鸣,这一下身价立即抬高,有人用三百块买,老四不卖,老四兴冲冲地把鸟给舅姨太太送来了。谁想,不过一年,它什么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