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坐在堂屋地上用铁片刮洋芋皮,盆子里的洋芋长出了长长的芽,蔫蔫瘪瘪的,很不新鲜了。老王对付蔫洋芋很在行,他手里的铁片像长了眼睛,转动灵巧,绝不会多刮掉一丝芋肉,小洋芋在他手里,三两下就变成了白球。对他的到来老王没有表示出太多的热情,手里的活计没停,嘴里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坐。
老王的神态颇像林子里的熊猫三三。
他坐了,眼睛很快适应了屋里的暗。王家墙上的镜框里排了不少照片,多是老王和他的儿孙各个时期的留念。另一个镜框里有老王逝去父母的影像,老王的父亲憨厚朴实,老王的母亲朴实憨厚,一望而知,他们生前都是本分农人。遗像的左右角夹了两张当红男女影星的相片,很有些金童玉女的味道。
老王的老婆在灶台前忙碌,桦木劈成的粗柴的灶底下呼呼燃烧,大铁锅里溢出煮腊肉的香味。老王扔下蔫洋芋从镜框后头摸出了一封代转的信,已经被拆过了,是老王拆的,老王虽然不识字,老王也要拆,一定要拆的,不管懂不懂。
信是某市研究所法医组对他寄去的一撮毛发的化验结果,结论说,通过压膜制片、毛干切片、毛小皮印痕检查、血型物质测定和毛发角蛋白的PAGIEF分析,认为送检毛发不同于猩猩和人类,而是来自一种未知高级灵长目……接下来是一大堆表格。
看了那些报告,他呆坐着,不知想些什么。
老王说只有山鬼才有红头发,不用化验他也知道。
他又想起了耿建画的《山鬼图》。
老王说家里的脂肉都煮了,让他明天全带上山。他表示吃不了那么多,老王说以后他想吃也没得了,核桃坪的全体村民冬月底都要搬下去了,那时这儿就成了一片荒地,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成了荒地……老王很伤感,便再无话。他也说不出什么。后来老王建议他得空出山去看看医生,老王认为他有病,可老王也说不出他哪儿有病。他把一口白牙朝老王龇了又龇。
老王说,甭龇牙,你就是山鬼,还找啥子山鬼哟。
老王老婆把饭弄熟了,玉米豇豆大渣子粥,四季豆煮腊肉,炸洋芋片,很丰盛,是山里过年的吃食了。腊肉块很大,一块肉装一个碗,得用手撕着吃。酒是王家自酿的包谷烧,又冲又烈,喝一杯就上头,让人晕晕平平不知身在何处。
喝了两杯酒老王告诉他,今秋的玉米让木客吃了大半。他问老王,怎知是木客吃的。老王说,除了它还有谁能掰着吃嘛,它顺着垄一吃一条线,把青皮剥了吃得好仔细。
他说也许是熊。
老王说,熊不是这个吃法,熊一吃一大片,不会走垄,连皮啃。
他说会不会是野猪。
老王说,野猪更笨,它把包谷秆拱倒了只会瞎咬一气。
他说这个木客就差不会喝酒了。老王说它是没逮着酒,逮着酒了它一准是个酒鬼。
两个人喝酒说话的时候王家的鸡狗猫就一齐在他腿下钻,等着他的赏赐。吃到半截,花猫跳上他的膝头,又上了桌,探头探脑地舔他的碗。老王的老婆不上桌,她怀里抱着喂猪的木勺,骑在门槛上,看着他们乐。
老王呵斥他的老婆,说了一辈子了,让你不要骑门槛,偏要骑门槛,死活不懂规矩,像这样的水平到了姜家寨,还不让那儿的女人笑死。
老婆仍是骑着门槛,仍是乐,对老王的训斥毫不理会。
他看见老王老婆的大脚趾头从解放鞋里钻了出来,一伸一缩的很有意思。
老王对他的生活很满足,对今年尤其满意,他说他挖猪苓挖了两千块,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些钱,说是到新地方要给老伴好好做身衣裳,老伴傻归傻,可给他生了五个儿子,如今五个儿子都在外头干事,有一个还当了乡长。老王说他一辈子不离开核桃坪照样不会缺吃少喝,给官家交粮纳税,他一笔没少过,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非逼着他们搬家。他说人家移民都往美国、加拿大移,他们往姜家寨移,农民搬家不比城里人,换个房子就是了,农民搬家的内容多得很呐,先人的坟得带着,猪得带着,两桶蜂也得带着,还有猫狗什么的,都是有生命的东西……
老王一边喝一边唠叨,完全是自己跟自己说,全不顾及他听没听。他不想深入老王的烂豆腐账,带着一张红通通的热脸走出了房门。
核桃坪的夜晚清凉如水,深蓝的夜空繁星满天,天河横贯头顶,像一条迷蒙的云。有卫星在移动,匀称而缓慢,一颗两颗,向东向南向北……人的痕迹无所不在,包括那寂寞孤独的宇宙。周围的群山一片黑暗,山顶林梢有星星在闪烁,像豹子的眼睛。
老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老王望着天空说,天河分叉,单裤单褂,天河调角,棉裤棉袄,你看,天河尖已经搭上老君岭的东北梁了,冬天来了。老王的话音未落,一颗流星划过晴雨的天空,接着又是一颗,又一颗……数不清的星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而去,在头顶形成了流动的绚烂,形成了童话里才有的精彩与辉煌。
他激动地喝彩:流星雨!多好看的流星雨啊!
老王淡淡地说,死人了,死了好多好多人。
星空归于寂静,他和老王在清冷中默默地站着,各自想着心事。半天老王说,要不你明天把他带走吧……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
他看着老王,他的眼睛很亮,像刚才逝去的星都流到了他的眼里。
老王躲闪着他的目光,喃喃地说,他是不会跟我走的,虽然我们是兄弟。
河那边有麂子在凄清地叫,一声接着一声。
露水下来了。
这一夜,他没有睡安稳。
早晨,他和老王掂着镢头来到了地里的大青石旁,老王老婆在后头远远地跟着,表情古怪,不知是哭还是笑。
大青石默默地迎接着他们。
野胡桃阴郁地歪斜着,石周围的牛膝、毛莨、艾麻、车前草呈现出不自然的绿色,顶着白霜在风中尖着嗓子唱出最后的挽歌。
松鸦加入了它们的合唱。
动土之前老王焚了几张纸,是他孙子暑假留下的作业本,权当冥钱来用。不知是烧给土下的亡灵还是地面的野胡桃树。随着泥土的翻起,胡桃树倒下,蒲公英的毛絮飞扬起来,它们跟着风旋向河对岸,旋向伟岸高耸的老君岭。
土的下面多是石头,棺木很浅,已经烂朽,二十三岁的骨殖显露出来,泛着青绿和惨白静静地卧在坑底,仰望着核桃坪深秋无力的阳光,仰望着自他睡去以后无多改变的山川河流。老王朝下面喷了口酒,跳了下去,双手托起那些骨殖,先是头骨,后是胸骨,再是四肢,一块一块递给他。他接着,臂弯的重量由此而加重。
他急切地想走,他的心情很激动,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老王老婆煮的肉也不要带了。老王隐约体昧到他那种赴长路的悲壮,老王将他送出很远,送过小溪,送上去老君岭的路。彼此都不说话,老王很忧郁,这种情感是他这个粗砺的山里人所从来没有过的。他看着老王微红的眼圈有些惊奇,搞不懂老王是为了他的离去,还是为了搬迁,还是为了和兄弟的分离。他让老王别送了,老王就站住了脚。
老王说,回去问你的爹好,我们快五十年没见了。
他想,这个老王是老糊涂了。
老王说,你很像你的爹,从背影看,你们就是一个人。
他跟老王告辞,背着包往上走,转过几个弯,看见老王还站在那里向他挥手。
山上有一群羚牛在接他。
回到老君岭,他发现他的窝棚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掠劫。两根柱子被连根拔起,棚子半边坍塌,锅碗之类沿着山坡滚得满世界皆是,粮食被抛撒一地,再无法收敛。所有的瓶罐都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织物都被撕了个稀巴烂,他千辛万苦搜集来的“证据”、标本更是在劫难逃,入侵者似有意跟他过不去,就连那些石膏灌就的木客脚印也被它一只只掰断,咬烂,抛到岩缝间,抛到树杈上……
是壮壮干的。
那只壮硕无比的黑熊童心未泯,爱开玩笑,爱干些出人意料的恶作剧,不是搬块石头塞住了他引水的木槽就是偷吃老王给他捎来的蜂蜜。那罐蜜,无论他藏到哪儿,它都能把它找到,说狗鼻子灵,壮壮的鼻子比狗还灵。它不像岩鼠般的明偷,它是趁人不在的暗抢,跟岩鼠们一样,到这儿来总要有些收获才是正常,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这回壮壮是吃了过多发酵的浆果,那些果子在它的胃里变成了酒,醉了,发酒疯。不拆自己的窝,偏要来拆他的窝,就像有的人醉了不骂自己,骂别人一样。
他去找壮壮算账。他不知道壮壮醉了,他是觉得壮壮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街里街坊地住着,怎能干这吹灯拔蜡的事情。他放下背包,想了想又背上了,他怕再来一个壮壮,他已经输不起了。
壮壮在它的地盘,在它最喜欢的一棵橡树上采橡实。
他说,壮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