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开了大半夜的会,天亮才赶回桦树岭。见了展曦中熟识的屋,爹将手里的松香火把熄了,一种到家的轻松使他感到快乐,他冲着房子嗨嗨吆喝了几声。
黑子狂吠着箭一样向家冲去,黑子的反常举动让爹不安,爹琢磨着梁顶的家,很快便觉出了蹊跷,瓦间冒出的炊烟呢,门口那群闹哄哄的鸡呢,老婆那进进出出的身影呢。
家静谧得可怕。
爹快步奔到自家门前,一推门,反扣着,喊了半天二福也没人应,爹急得连语声也变了。黑子在屋后叫,爹才想起什么,赶到屋后,却见后门大开,圈里的猪不见了,院里脚印零乱,有人的,有麂的,还有片片血迹,顺着脚印,爹看见松软的地里,妻子的、儿子的脚印和虎的交叉在一起,直奔山梁那边去了。爹用手指沾了一下地上的血,捻了捻,确认是人的血,爹大叫一声,追了几步又回身朝公社方向跑。
六
桦树岭一下失踪了两个人,老虎已经闹到了这种程度,了得!
当下公社就组织来光义、来光民等六名基干民兵,带了两支步枪,一支手枪,跟着二福爹以最快速度奔桦树岭而来。
二福爹复仇心切,将民兵们远远地抛在后面,一人独独朝前赶。民兵们不说话,谁都知道,就是赶得再快,那娘俩怕也没命了,妇女儿童和老虎打斗,永远是输家,何况那个妇女还是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走过几个坡坎,没有发现老虎踪迹,一行人又沿着山脊往西,这样视野更开阔,便于观察到两侧山坡的情况。南面坡是茂密的树林,北面坡是乱石杂木和荒草。爹让大家把注意力多放在北坡,说老虎喜向阳荒坡,不喜阴暗的林子。大家就朝北坡看,一棵草,一块石也不放过。
还是黑子最先发现了异常,原本跑在前面的黑子突然折身回来,在爹的两腿间盘来绕去,一步也不往前走了。
爹低声说,有情况!
民兵们都是训练有紊的,不是乌合之众,几个人各抱地势,就地找大石头趴了。很快他们在五十米外的草间发现了大福,吃饱了的大福猫儿一样,很惬意地盘作一团,前爪捂着嘴,晒着太阳睡得正香。
程德才说,哪里是老虎,整个是只大猫么。
二福爹哪里管什么大猫不大猫,端起猎枪就要开火。程德才把他拦了,程德才说,这大家伙不是好惹的,一枪打不死,激起它的性子来咱们谁也别想囫囵着回去,霈要设计个方案才好。
几个人就在石头后面商量方案,最终的结果是,手枪和猎枪射程有限,近距离射击,以保存实力,两支步枪率先同时开火,其余人持好棍棒,做好武松打虎的准备。
老虎安然地睡着,它要知道这多人费了这大心机,一定会为自己大大地骄傲一番了。
步枪由来光民和程德才掌握,两人都是神枪手,在县民兵比武会上拿过红旗。选择这两个人发动进攻,从哪方面说都是万无一失的。五十米的距离,对他们是小菜一碟,他们练的是两百米硬功夫。
二福爹说,我喊“预备齐”,你们俩要同时开枪,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两人说好。
两支枪口瞄准了熟睡的大福。
二福爹问,准备好了没有?
两人说,准备好了。
二福爹说,预备——齐!
程德才的枪响了,来光民的卡了壳。
不愧是神枪手,程德才是瞄着老虎脑袋打的,他那一枪正击中大福。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大福是猫科动物,猫们睡觉有自己的固定姿势,它那巨大爪子将半个脑袋遮严,所以程德才的一枪刚好打在它的前爪上。
大福呼地一下站起来了,抡着前爪,吼叫着,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吼声真真是地动山摇了,沉闷、深远、愤怒、悲怆,强大的震慑力使山鸟惊飞,树叶飘落,整座山林悚然颤抖。神枪手们的枪法乱了,他们在比武会上打的是黑白靶子,哪里碰到过这活灵活现的东西。
大福恼了,性发起来,它愤怒地一转身,又一转身,尾巴有力地一扫,又一扫,荒草一片片倒下,一棵灌木被齐唰唰截断,一时周围尘烟四起,乱石翻滚。大福直立起来扑下去,直立起来扑下去,如此反复,爪的疼痛使它难以忍受,很快它发现了石头后这一群人,大福咆哮着,毫不犹豫地向着石头扑过来。
石头后的人乱了方寸,情况危急,程德才嘶着声喊,开火!开火!一齐开火!
乱枪齐射,直冲着大福,大福一个踉跄,在半坡停顿了一下,在那刻的停顿中,人们清楚地看到了大福那双清纯的。不解的,满是迷茫的眼睛。用后来记者报道的原话说,那目光“一直留在了他们心里……来光义,他一定会深深地懊悔……”被击中的大福放弃了进攻,转身向东撤退,它已经跑不动了,它艰难地退着,退着。
来光义的一枪,击中了它的额头,大福失去控制,发出最后一声长啸,哗地向着沟底滑去。
凄厉痛苦的吼声震撼着猎杀者的心灵,石头后的人许久都没有动弹,他们显得十分无力,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更没有复仇的快感,他们的头脑是一片空白。是上苍注定了他们几个要听到大福这一声最后告别吗,他们的子孙后代,后代的后代,永远永远的听不到这种声音了,听不到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二福爹说,也不能老在这躲着啊。
来光民说,也不知死了没有。
几个人从石头后面小心地探出身子,你推我,我拥你地站在坡顶往下头看,大福滑过的地方压倒了一溜灌木,形成了一道深深的巷子。沟底树木很多,没有声息,什么也看不见。程德才组织大家往下扔石头,又扔木头,唏哩哗啦丢下去不少东西,下面仍是一片静。
大家坐在上头等,等什么,谁也说不出。
又一个小时过去,程德才说,得下去看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谁自告奋勇。
二福爹说,让黑子下去,黑子胆大,有豹的种。
黑子没想到爹会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它是不会下的,它站在大福压出的巷子口,任爹怎么轰,就是不挪窝。爹火了,爹让程德才和他一人抓着黑子的两条腿,一二三地往沟底扔。
黑子惨叫着,声音非常难听,它是不会骂,它要会骂,非把爹骂个狗血淋头。悠了几下,黑子被扔了出去,黑子在半空划了一个优美的弧,随着那凄唉绝望的叫声落向沟底。
人们都朝沟底望,希望下头传来黑子的信息。还没等两个扔狗的缓过气儿来,黑子已经从几米外的地方爬上来了,上来的黑子连看也不看这边,调头就跑了,它看透了这些人。
黑子与二福爹有了永远的隔膜,一直到彼此的离世,这隔膜也没有缓解。
一行人下到沟底,他们看见大福躺在两块石头中间,身子伸得长长的,眼睛闭着像在睡一个舒展的觉。三十几年后有记者在《西安晚报》发表了一篇名为《秦岭最后一只华南虎被杀始末》的文章,描述最后的情况说:“老虎满面血迹,怒目圆睁,蹲伏的姿势一动不动……来光义他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老虎那死而不倒的身影和那满含遗恨的目光,一直留在他们心里。”二福跟我谈到这篇报道时说,这里面有记者的感情色彩在其中,理想化的成分也很大,如果拍电视,这样的表现效果当然很好,有象征意义,而事实的结果是那老虎死了,躺在沟底的石头间,死了。
我相信二福的说法,我也理解那位记者。
老虎被抬到了二福家,搁在屋外的空地上。二福蹲在旁边用手摩挲它那已不成样子的皮毛和柔软的肢体。大福的身体还有余温,二福想,这就是大福,他的大哥…
大哥死了,大哥死得真惨。大哥有错么?大哥没错,大哥也得吃饭那!
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原来娘和他追到山梁,发现了大福吃剩下的两条猪腿,娘俩把猪腿抬回来,还没走到家,娘就生了,娘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家从此有了三福、四福。
爹在凤草坪买的花布没用了。
七
以下这段文字应该是大福的后事了,可以不写,但我觉得给读者还是有个交代才完整,尽管写起来不是很愉快。
第二天大福就被吊在二福家的房檐下,由霍屠户亲手操刀,二福爹打下手,准备剥皮、开膛了。远近的乡亲都来了,连凤草坪、厚畛子那边也有人过来看稀罕。
大福酌身子拉得老长,四个爪,无力地垂着。
在公社书记的主持下,文书很庄严地记录着:
……雄性,体重225公斤,体长2米,尾长0.9米……
好大的大家伙!
人们惊叹着,感慨着,称赞着。
瞿屠户剥过无数猪,这是第一次剥老虎,虽说是死的,虎势依旧压人。霍屠户拿刀的手有些颤,他想了想,拿一碗酒在老虎前头奠了,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皮由虎嘴剥起,沿胸划开,不到一顿饭工夫一张完整的虎皮就剥下来了。
人们站在旁边,围成半个圈,静静地看,没人说话,也没人咳嗽,有风在呜呜地吹,吹得人心里有些涩……
瞿屠户的刀从老虎的下颌插进,有血流出,四女奶奶用个小碟接了,恭敬地端进屋去,沾着血在三福、四福的脑门上抹了一个大大的“王”字。两个顶着一脑袋血迹的小家伙踢腾着腿,开始哇哇大哭,四女奶奶说,好好长,顺顺当当的,你们的大哥护着你们哩。
院里,大福的肚子已被破开,众人忽一下围上来,都沾那血,都往身上抹,都要沾大福的光。公社书记让大家站远些,以保护屠户和二福爹的工作环境。书记说,老虎是国家财产,一切处置应该由国家说了算,当然作为地方一级政府机构,他也会照顾到老百姓利益,不会让大家吃亏。
大福的肠肚被拽出,散扔在地上,沾了不少土。二福爹将那个有小孩子脑袋大的绿色苦胆特别剔出,很小心地搁在身边的石头上。
很快,巨大的大福就变作了一堆堆皮毛、骨架和红彤彤的肉。
肉和内脏分给附近庄户,凡是受过大福侵扰的,每卢多分三斤油:虎骨卖给药材收购站,收购站以每斤虎骨48元收购,刨去头,大福的骨头一共是49斤,2352块钱……
大家高高兴兴地提着大福的肉回家了,待人散尽,爹才想起了他搁在石头上的虎胆,回头去找,胆已不见踪影。爹对二福说无论是肉还是油他都不在乎,他只要这个胆,英雄虎胆,这物件是老虎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不是谁轻易得的着的。听爹这一说,二福赶紧帮着爹去找胆。
二福和张建社在屋门后头看见黑子在龇牙咧嘴地咬什么东西,一张狗脸也被染成了绿色,俩人从黑子嘴里夺下来一看,就是那个胆,已经吃得只剩下了一块皮。爹气得要打黑子,黑子一蹦多高,跟爹在院子里兜开了圈子。
爹说,吃老虎胆,你个狗东西,了得!
黑子亳不示弱地冲着爹汪汪汪。
二福想,任什么物件的苦胆都不会好吃,黑子能咬牙切齿地吞下大福的胆,看来它是成心跟爹作对,成心气爹了。
二福觉着爹活该。
老虎的肉并不好吃,我后来到桦树岭那一带去还有人告诉我说,老虎肉远没有野猪的肉香,发酸。我见到过一个在凤草坪搞“调查”的王干部,他说那年他们在公社开会常常开到半夜,肚子饿了就下挂面吃,没有作料,就挖一块老虎油。那油黄亮黄亮的,吃在嘴里无味也无香。那油的火力很大,一边吃你一边得脱棉袄。
我问过二福,二福说他既没吃过老虎肉也没喝过老虎油。
那张虎皮,后来被动物研究所要去,做成标本展览70谁看了谁都会说,这是秦岭里的最后一只老虎。
没人知道它叫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