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师凝眸望向身后的墙壁,童瑶若有所觉地转身,一抬眼,看见挂在墙壁上数面漂亮的镂金锦旗奖状,最中间一面上书:第六局A市舞蹈表演赛第一名,南枫第三人民中学,秦瑜。
“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长年从事过激的肢体运动。”一句淡淡的解释,似乎已经足以说明一切。秦老师收回眼光,不动声色地关了DVD,说:“那次比赛之后,一回到后台就暴发了,当时还是孙老师亲手将我送往医院的……”她停顿片刻,苦笑一声,又说,“算了,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现在提及也于事无补了,我们还是来谈谈领舞的事情吧。”
“……是改编的吗?”童瑶怜悯地望着秦老师瘦削单薄却绝不懦弱的身子,轻声问道:“这回国庆会演领舞的动作,是从这支舞蹈动作中改编过来的吗?”
“哦,你看出来了?”秦老师笑着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埃,说:“当年那支舞蹈是孙老师亲自编排的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次会演排舞,我挑了其中最展示少女肢体优雅的部分改编成领舞……对了,说了这么多,我还差点忘记问你,孙攸兰老师还好吗?你们搬回来住了?”
童瑶脸色一暗,垂首沉默良久,终于轻轻回答:“妈妈死了,本身就患有轻微忧郁症,之后又因为生活清贫,长年累月积劳成疾,恶化成肺癌,没抢救过来……就那么去了。”
“啊!”秦老师惊呼一声,上前两步,双手死死扣紧童瑶的手臂,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庞,似乎想从中读出‘玩笑’两个字来。
童瑶一脸悲恸,坦然昂首与其对峙。
彼此僵持片刻,秦老师面色渐渐转为惨白,她松开抓住童瑶左臂的右手,反手按在自己心脏上面,闭上眼,痛苦地喘息着。
“秦老师!”这,这该不是受到刺激心脏病发作了吧?童瑶吓得急忙扶着她在旁边坐下来,又想赶紧出去找人,谁知秦老师反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摆了摆左手,虚弱地说:“没事,这种情况我经得多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就好了,你出去给我倒杯水进来吧。”
童瑶赶紧出去到了一大杯水进来,秦老师摸出随身携带的药,合着水吞下一颗,又平静了半晌,这才渐渐缓过口气来。
她想了想,问童瑶:“燕子刚才跳舞摔倒的地方,你觉得难吗?”
童瑶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坦然相告:“秦老师,你在DVD中放映的舞蹈,妈妈曾教我跳过,我虽然资质平庸,可经过多年练习,也毕竟算是勤能补拙吧,对其中的动作已经十分熟悉了。”言下之意,那领舞不过改编至当初那支舞蹈,她又岂可能有不会跳之理?
“哦?是嘛,那你跳给我看看。”听童瑶口气,好像并不是在吹毛求疵,秦老师感兴趣地坐直身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现场跳一段试试。
童瑶将舞蹈中间最精彩,动作最复杂,变化最精妙的一段倾情演绎出来,她从小天资聪颖,本身亦十分喜欢唱歌跳舞,对母亲亲自手把手教导的这段独舞早已经耳熟能详,此刻跳起来,竟仿佛行云流水,对其中神态、动作、韵律,都已经有着相当高的领悟。
秦老师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有一种时光倒流,回到许多年之前,仿佛正翩跹起舞的少女正是当年的自己一般的感觉。
当童瑶终于停下来,扭头望向秦老师的时候,发现她一双神彩熠熠的眼眸中竟悄悄噙着泪光。
童瑶心下微恸,开口唤了声:“秦老师……”
“啊啊,太久没看到过了,一时有些激动。”秦老师如梦初醒一般笑起来,接过童瑶递来的手绢,拭去溢出眼角的泪水,深吸口气,和蔼地抬头望向眼前姿容如少年般俊美的少女,拍了拍她的手臂,郑重地称赞说:“跳得很好,这种程度,拿出去参加大型比赛拿前几名都没问题了。”然后,又垂首拭了拭眼泪,用力地汲了口气,说:“你在舞蹈社留下来吧,好好跳,我会重点培养你的。”
童瑶默然。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放学以后她还必须出去找地方打工,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如其他同龄女孩子一般花在社团活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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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慵懒的日光暖洋洋的,空气中犹浸润着微热的气息,正值上课时段的教室里沉寂得只剩下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点滴落笔,和生物科老师一腔仿佛催眠曲般的调调。
教室里三分之一的同学立着课本,支撑着脑袋已经进入梦乡,另外三分之一则在半梦半醒中垂死挣扎,剩下为数不多的三分之一,又有一半在看闲书,自己干自己的事情,真正听课的只剩下班长、科代表与那么寥寥无几的数人。
童瑶一边挥舞着钢笔‘沙沙’地在抄着笔记,一边暗叹:果然不持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能坐在这里读书,她已经觉得时间奢侈,巴不得将一分钟均成两分钟用,居然还有人敢漫不经心地随意挥霍浪费,难怪老师经常敲打他们的一句话就是:睡够了没有?这都要期末考试了,不想回家吃‘竹笋炒肉丝’的,临时抱佛脚的也该差不多抱得了噻!
瞄了一眼身旁睡得正香的男生,童瑶无奈地暗自摇了摇头,又将注意力放在老师讲课的内容上去了。
空气如此沉闷,时间在寂静中仿佛已经忘记了流淌。
外间走廊突然响起奔跑的脚步声,接着传来负责宿舍管理与上课下课打铃的杨阿姨惊讶的声音:“哎,你是哪个班的同学?怎么现在才来?不许在走廊上奔跑!”
脚步声不仅未曾因此停歇,反而更加密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从一楼一直冲上四楼,扰得人心惶惶,童瑶微微颦眉,心想这是哪个班的差生,都快下课了才来,又该挨班主任骂了吧?
她正这么想着,教室的大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撞开,一名气喘吁吁的少年一手扶着门栏一手捂着肚子,躬下身子大声喘息着。
童瑶脸上红润的色彩渐渐褪去,一张脸变得如此苍白可怖,然后,她仿佛入了神一般盯着门前的少年,缓缓站了起来。
那少年不是弟弟周云天却又是谁!
如雷般的巨响惊醒了酣睡正香的梦中人,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门前的少年,只见周云天喘息半晌,猛地抬起头来,清逸的脸庞上血迹斑斑,豆大的泪珠儿顺着脸颊一串一串往下滚,他盯着一脸愕然的童瑶,声音沙哑地哭喊道:“姐姐,姐姐你快去看看吧,爸爸被人活活打死了呀!”
打死了!!
童瑶只觉得霎时间晴天一个霹雳,整个世界天昏地暗,她头皮发麻,眼前空虚空白,整个人仿佛坠入万丈深渊一般,晃了晃,眼见就要往下倒。
旁边的男生急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你没事吧?”他关切地望着她问。
“……”童瑶浑身颤抖着,两手死命硬撑着桌面,几乎摇摇欲坠,她咬牙隐忍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勉强摇了摇头,腾出一只手抚着心口,轻声说:“我没事,谢谢。”
简直差点都要被嚇得当场晕厥过去了,还没事呢。
生物科老师见状急忙体恤地招呼:“赶紧扶她先坐下,谁有水?给她喝一口。”
旁边的男生急忙递过来自己的温水杯,童瑶还想要推托,谁知他态度十分坚持,直接拧开了瓶盖就往她手里送,童瑶盛情难却,只好接过来喝了一口。
与此同时,也有热心肠的同学经老师首肯之后,领着周云天去洗手间洗去一脸血泪污渍。
童瑶坐下来好不容易缓过口气,见同学领着洗去血污的弟弟回来,又忙不迭扑上去,双手紧拽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被人打死了呢?你亲眼看见的么?快说呀!”话到这里,忍不住面露恐惧的神情,狠狠摇了摇弟弟的肩膀。
“童瑶,童瑶你冷静一点……”旁边的老师同学眼见这课是上不下去了,全都围拢过来,有急的有劝的有出主意的,七嘴八舌,说的啥童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焦灼地只盯着周云天,既害怕他吐出自己受不了的话,又克制不住自己想要知道真相。
“爸爸,去还债,结果,他们说,借给他的是高利贷,要还好几倍的钱……”周云天平时也是个倔强的孩子,这些年来和爸爸虽然关系逐渐恶化,可毕竟那是他相依为命的爸爸呀,血浓于水,说到这里,他不由得举起袖子用力揩了一下又要往外涌出眼泪的眼睛,撇着嘴呜咽说:“爸爸只带了三万块去,他们抢光了钱,还殴打他,打得满面是血,回来的时候,差点断了气……还好隔壁的宋阿姨在家,帮忙打了急救电话,120来人的时候,爸爸都昏死过去了,他们说,危在旦夕,也没有把握能不能救活,就把爸爸带走了……姐姐,姐姐我害怕得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过来找你。”
周云天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童瑶,他看她受的打击比他还大,担心父亲的同时,又不禁担心起姐姐来。
“那,那还不是当场断气的噻,说不定能救得回来呢?”生物科老师为了调剂气氛,急忙往好的说:“你这孩子,不要乱说话吓人嘛,你看你,差点把你姐姐吓死了。”说完,眼见童瑶惨白的脸颊上略微浮现出一点点的红晕,老师想了想,又关切地替童瑶追问一句:“你爸爸现在送到哪家医院去了?住院要交多少钱?你们家还有没有别的大人?你妈妈呢?”
“我……”周云天只说了一个医院地址,其他的就实在不好往外说了。
他一个十四岁半大的少年,要说完全不懂事也是不可能的,他总不可能说,其实我爸爸是个赌鬼,又是个虐待狂,拿去还债的钱还是讹诈我姐姐的……人要脸树要皮,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面对周围一群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他再怎么孩子气也不可能完全将心里话逮谁跟谁说。
眼见旁边不知情的少年少女们在好奇心驱使下又要七嘴八舌进一步套话,童瑶连忙收拾了收拾,一手牵着弟弟的手,一手将帆布书包往肩上一挎,和生物科老师点了点头,留下一句:“对不起,打搅您上课了,我先走一步,还麻烦您替我跟班主任张老师请个假。”说完,拉起周云天迅速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