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兔子
一
原野上,大风吹醒的兔子,耳朵
高于草尖,低于乌云和雷阵
瞧它后腿直立,环顾无援的黄昏
带来这个时代艺术家的凄惶
遁入了夜色,却不能避开
林中猎人的准星,削尖的树桩旁
枕石而眠的傻瓜也会在梦中笑出声来
“兔子,跑吧!”
在一本美国人的书中,你被重新命名
像他乡的明月被爱,被谈论,一直在谈
却与语言无关
二
为什么我们不能绕过月亮还给大地以清白?
古典的砍伐者,一把斧头
扛到了天上,我看见月亮,就看见了
爱情的宿命
“兔子”只是一个词,毛皮发亮,阴影
扩散到观望天象的人
我天生胆小,对幸福似懂非懂
几片树叶,几粒蚕豆就能够打发
这个糊里糊涂的春天……
原野上的春天
一个城里人嘟囔着,逐日向前
他一次次把窗户推远,指给三岁的女儿看
色彩鲜艳的读物和图片
三
跑吧,兔子!
“已经够快的了!”“还要更快些!”
像酒杯里的月亮,在美人的劝助下
重新回到我又黑又暗的胸腔
一旦被梦见,被惊扰,被吹拂
我就趋身前往,却不能抓住
河面上跳跃的水漂:一连串的
与童年有关的下落
这是在长满青草的河畔
一双小手和一团绒毛相互摩挲
“天快要黑了!”
“苹果一吃完,我们就回家。”
四
“兔子”只是一个词。当我设想
一张白纸在空中飞行,或者一盏灯
照见了子夜里郁郁寡欢的愁眉
我写下:兔子
并用墨水将白天涂黑,让傻瓜
昏睡,让城里人习惯于指鹿为马的生活
让长跑者面朝月亮终生打转
而真实的兔子是原野上的这对长耳
高于这个时代的聒噪,低于
草根环抱的鬼魂。现在,它伏下身来
表达对肉体的厌弃……
1994年
带你看星星
带你看星星,看望那些睡在寂寞深处的病人
荒凉的天庭,被幻想传染的孩子们
带你去走亲戚,从月亮姨妈
到陌生的海王星
让我手把手地教你辨认人类的胡须
一根,两根,数到一万时
让我们全体起立
因为没有人活到过那里
因为天上原本就没有星星,只有
你见过的那些病入膏肓的人
那些转动着的寂寞无助的小眼睛
2003
沉闷
动一下吧,我这样祈求去年的树枝
今年的新叶,和树上的小蚂蚁
我祈求下午三点的指针,戳穿
你假寐的鬼把戏
(四点半,它还会戳你一次)
直到你醒来,看见床头
堆放着乌云。天已经黑了
夜色却没有铺开它的地摊
暴风雨也没有来
一个寡居在对面楼上的老人
将上半身悬在窗外
他有七十一根头发,我数过
今天他七十一岁
我祈求泪水不要冲走汗水
2005/4、8
理想
三十年前我的理想是当兵
二十年前我的理想是成人
十年前我的理想是活着,不生病,爱上
一群不该爱的女人
如今,我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三位一体,相互排斥,又互相妥协
如今,我的理想是——
用十年时间卸掉儿子的身份
用二十年时间摘去父亲这顶帽子
用三十年时间完成做丈夫的责任
那时,我的理想是孤立,独自,一无所是
尽情地衰老吧,并深深爱上
这衰老本身
2004
我在这儿遇到了阻力
天空将云层拽在手心,像孩子
抓牢了他的玩具
也像我,拿着钢笔,不写字
也不放弃,一味地盯着空气
雷声响了,停在楼下的轿车尖叫起来
马路被空旷挤成了扁形
我很想弄清楚这个世界是谁的
我在这儿
在这个阴霾的午时,享受着伤口的礼遇
从前,这儿有一个阑尾
现在,这儿是一个疤痕
我小心地摸索体内的阴云
天上蓦然闪过手术刀的锈迹
接着是密如急鼓的雨点
锋利的流水开始快速缝合着大地的干嘴唇
2003
应雨而作
在微凉的雨丝中一天结束了
一天结束了,而风才开始
吹。我有嘴,但远离你清凉的皮肤
我有归宿,但远离了故乡的花椒树
一天结束了。地球还在转,我孤立
晕车的妇女在赶路,她有丈夫
可他正在异地搬运石头
一天结束了,把握方向盘的男人吞下胃药
风顺着树干往上爬,爬上树梢
一天结束了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在所有雨点的背后,海王星睁着大眼睛
此刻,你若有泪,将泪水横流
一天结束了,惟有此刻
仍然在延续,惟有风跌倒,爬起来
远方门户洞开,熟睡的人恍若一块磨刀石
2004、9、13
觉悟
十点钟醒来的人并不了解晨曦的味道
他脑海里尽是白鹭和江鸥
悬铃木在窗外议论:
“今天,岛上吹东北风,风力四级。”
十点一刻,他在风中站稳,试飞
这是秋天,远山脱毛,碧水起皱
孤立的小岛上路径荒芜
他慢慢走向岬角,仿佛轮休过后的船工
准备解缆起锚
但很快,他就觉悟到心若重拳——
昨晚,他和她谈论过天使,也津津有味地
探讨过罪恶的迷人之处
2004、9、14木兰湖太阳岛
溪涧
附近有上帝,也有屠夫
而眼下只有潺潺流水
水声中,两个人结伴上山,只有半山腰
一只豆娘只有食指长短
一根食指弯曲,抻直,再变弯
你若是需要安静,它就会自行了断
只有流水得过且过
只有你与我,我们走走停停
在溪涧,截然相反的事物走到了一起
上帝应该谅解屠夫,因为
他饲养了多余的猪。我有赘肉
在半山腰上,我有不洁的念头
2004、9、17
与父亲同眠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着你这么近睡觉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觉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母亲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地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触摸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象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2003
一张八十岁的床铺
——给X的
为了纯洁的缘故,他们保持了中性生活
往容易燃烧的肉体里不断添加
耐火材料。晚年,像一口红木棺
他的任务是每天拿起刷子给它涂上
一遍新漆;而她呢,整理床铺
在距离黄昏不远处,草草躺下,为了
让纯洁尽可能地朝既定的目标延续
年复一年的爬行省略了崎岖和陡峭
海洋啊多么颠簸,但面对
这张飘向八十岁的床铺,一切呼啸
都将化做甘露。我清楚地记得
他的童颜,和她的红唇,却忘了
奔驰在他们体内的消防车
灰尘掩盖住了时光的遗留物
一场旧雨却又带来新欢
如此反常的季候增加了他们靠近的
难度。但相对于那些中途开溜的亡灵来说
他们能在一张八十岁的床铺上
抵足而眠,还能翻阅潜藏在彼此皱纹中
的小小的火苗,“幸福呢,幸福!”
2003
在李白故里
不写诗,不说爱,逆水行舟
放弃礼仪,不叩首,也不作揖
我这样胡诌:“这是我的故里。”
一个人的出处,一类人的肚脐
春风匍匐于丘陵,前方,落日盛大
可以想象当年的他近似于现在的我
多少披头散发者皆为生活催逼
惟有你
从生活中来,却矢口否认人间烟火
不饮酒也可以呕吐
不佩剑也能够杀人
在孕育神仙的山丘上,孕妇足不出户
那一年,他十六,酷似一簇形迹可疑的巴茅
星月听不见来自大地的称颂
可以无风,但不能阻止群山弯腰
2004、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