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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藏剑谷。
位于北辰国境之南的山谷,向来四季如春,却在这一年秋天,连着下了十日的雪。
藏剑谷里人迹罕至,传说中百年之前,曾有位绝世高手在这里埋剑筑冢。只是这些年不少武林人士进谷寻剑,却从来没有见人活着出来过。于是,关于藏剑谷的传说越发扑朔迷离,甚至有人说,谷里藏的不是剑,而是剑魂不散。
第十日,大雪终于有了要停的迹象。
因为下了雪,佝偻的老人步履蹒跚,一手紧紧握着拐杖,几乎是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阵子。
从下午一直爬到暮色渐深,终于才到了半山腰。
沿着树林里的幽曲小路一直往前走,一路上先是翠绿环绕,后来植物便少了很多,最后竟然只剩下白雪掩盖的枯草干枝,老人走到山洞口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
“快了……终于是快了……”
老人忍不住喃喃自语,满是皱纹的手缓缓掠过封住洞口的巨大冰块,上面已经开始有了裂缝,甚至能听到咔嚓咔嚓不断碎裂的声音。
风呼呼地吹过耳畔,老人站在石阶上,抬头就看到天空尽头,那颗闪亮的星辰。
星辰闪着寒光,比其他的星星都要明亮。但是,另外一颗稍小一点的星辰,就在它的旁边,光亮要柔和一些,但是却缓缓上升,一点一点,终于攀升上同样的高度。
双星同轨,终于,他终于等到了!
雪停了,风却一直没有停。老人颤颤巍巍地伸手到怀里摸索着,半响才拿出一个镯子模样的东西,攥在手心里,眼看着那镯子发出莹润的白光,于是,小心地在冰块上一碰!
哗啦啦……
白光瞬间没入,冰块上的裂缝猛地变大,发出轰鸣的巨响!老人还没来得及反映,手中的镯子嗖的一声从裂缝中穿了过去!
地面开始剧烈的晃动,老人几乎站不稳,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格外激动,不顾大地的晃动,奋力的推开挡在面前的冰块,从缝隙当中挤了进去。
面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天然的冰洞透明一片,正中央立着一座真人大小的冰雕。奇怪的是,这冰雕的表情竟然栩栩如生,脸上更有白光流转,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
“少主……”
老人的眼泪落了下来,却在掉落地面之前,就结成了冰,他颤抖着朝着那冰雕跪了下来。
冰雕的手腕处的白光最盛,赫然戴着刚刚老人手中的镯子,冰块开始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只白皙的手,缓缓地显现了出来。
“墨成,恭迎少主归来……”
老人朗声说道,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字正腔圆,他说着,俯身叩了一个响头。
冰块纷纷开始从身上脱落,每掉一块,便有一团白光补上去,顷刻之间已经凝结成一个白色的人形。
“墨成……你是墨成……?”
悠远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空旷寂寥,在冰洞里久久回响着。
老人激动地猛抬起头,就看到白色的人形身上光芒忽然泯灭,白衣少女垂手低头站立,一双眼眸里,却是平常人少有的红色。
“少主,我是,我是墨成啊!”
老人颤抖着起身迎上去,少女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蹙眉沉思片刻,忽然问,“我睡了,多久了?”
记忆中年轻英俊的少年侍卫,如今已是双鬓斑白的老人,那个人,到底让她在这冰封的天地里沉睡了多久?
“回少主……整整一百年了!”
面前的少女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清丽秀美,沉睡百年的时光,仿佛只是顷刻间飘渺梦幻。
而他,却守护在这里,整整一百年了。
山谷幽深,百年的孤独寂寞,只为等到这一刻她的重生。
她是如今世界上,凤族仅存的血脉。
百年前那个宿命的诅咒,葬送了凤之一族全族人的性命,却牵动了生生世世的轮回。
“那,他呢?”
少女目光一闪,脑海里混混沌沌,却只有一张脸,如此清晰。
“他?”
墨成一愣,立刻就明白少女说的“他”是谁,他忍不住露出愤恨的表情,“回少主,他带兵剿灭凤族之后不久就登基为帝,帝号怀光,在位三十六年,现在,是他的孙子在位。”
怀光?少女听了淡淡一笑,你如此对我,还要妄说“怀念”二字吗?
百年之前,他与她相恋,却因星相师“凤凰现世,天下易主”的断言,拔剑相向。
“你辛苦了。”
少女眼眸一转,红色的瞳孔瞬间被正常的墨色取代,她抬手按在墨成的肩膀上,浅浅一笑,“只是,你已经死了二十年,魂灵已散,去不了彼岸转生了啊!”
说着,目光闪过怜悯的神色,然后缓缓弯起手掌,握拳的瞬间,一支碧色长萧便在手中凝聚成型。
“所以,我也只能,再为你吹奏一曲安魂曲而已了……”
“墨成谢过少主”,墨成边说着又要跪下,却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不必了,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可以告诉我。”
“墨成只希望,少主可以为凤族罹难的一百二十七人,讨回应有的公道。”
不顾对方的阻止,老人坚持跪下,恭恭敬敬地朝着少女又叩了一个响头。
“好!”
握着长萧的手微微一抖,便坚定地握紧了拳头,薄薄的红唇轻吐出一个字,掷地有声。
“可惜,墨成不能再追随少主左右了”
墨成听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他长叹一声,忍不住感叹,“不过,凤族随灭,但是端木家还在,由藏剑谷向西,一路往西七百里,他们就住在西海之上的栖霞岛上。”
“端木家啊……”,少女轻叹口气,心中黯然,已经过了百年,不知道昔日骁勇善战的凤主影卫,如今,还会存在吗?
她缓缓将长萧送到唇边,悠然吹奏起来。
莫问何时来,何处去
生亦何欢,死何苦
那一首安魂曲吹的低沉温婉,仿佛春风拂过大地,潺潺流水于身边经过。
墨成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看着周身环绕着白光的少女。
她是百年前,凤之一族年轻的少主凤流光。也是传说中战死于北疆战场,怀光帝至死都在思念的那个女子。
只是,流光已逝,如今活着的,不是她。
少女放下长萧,看着墨成的躯体碎成混沌的光影,一片片飞向漆黑的夜空,于是抬手,指尖一晃打开凤族的族谱。
幻、莣、光、玥……
她的指尖久久停留在虚空中那个光环凝聚的“玥”字上,终于吸了口气,指尖一弹,将那个字打碎在夜空里。
流玥,她叫流玥,凤族的后裔,没有姓氏。
她唯一的使命,就是颠覆怀光帝用尽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北辰王朝,为死去的族人,讨一个公道。
没做丝毫耽搁,借着夜色拼命赶路,一路赶往栖霞岛。天亮的时候,已经人困马乏。
流玥忍不住感叹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百年的沉睡过后,变得更容易疲倦,走一阵子就要吃饭休息。从前随意就能使出来的幻术,现在要很久才能凝聚起灵力。
牵着马,在澜沧江边找了家小酒馆休息吃饭。她带的银两不多,谷里出产的宝石倒是带了些,贴身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一进酒馆,就闻到一股莫名的酒香,流玥心中一动,她向来喜欢饮酒小酌,但咽了一口口水,想想还是忍住了,只是叫小二拿了馒头和熟牛肉来,就着茶水埋头吃了起来。
“喂,这地方我们包了!”
吃了几口,忽然听到一个男人尖锐的声音,流玥很好奇一个男人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她抬头,就看到门口站了十几个人,全都穿着统一的紫色武士服,气势逼人,说话的男人站在最前面,打扮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唯一有不同的就是,他腰间挂着一把黑色长剑,而其他人挂的都是青色长剑。
与我无关,流玥眨了眨眼睛,低头,将没吃完的东西简单收了收,付账之后,拎起包袱就要走。
“阿七,别动不动就欺负人家,我们好歹也是大户人家,这样会显得很没有风度好不好!”
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说话间,明丽的紫色身影已经走了进来。
说话的是个少女,她也穿着一身紫色,但是,上面明晃晃绣着金丝银线,落英缤纷,一看就是出自名师之手。她梳着两条发辫,长长的一直垂到腰间,气质高贵大方,流玥看了看自己披散的头发,衣服也只是一件白色布衫,于是,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
“这位姑娘,如果不介意,我们一起坐下来喝两杯,如何?”
大小姐悠然开了口,笑意盈盈地看向正要往外走的流玥。
“那个……这就……”,流玥愣了一下,但是看到大小姐一脸和蔼的笑容,她于是洒然一笑,应道,“那太好了!”
小二送上美酒,虽然是没有名字的酒,但却是澜沧江畔特有的风味,别的地方喝不到。
“我叫乔芸,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流玥自然不知道乔芸是什么人,但是,却认得这群人的着装打扮,江湖上只有铸剑山庄的人会在腰间佩戴长剑作为装饰,想来这乔芸,应该是铸剑山庄的大小姐了。
“我叫流玥……”
流玥微微一笑,点头致意。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酒香肆意,不一会儿就喝了不少,流玥脸色微醺,乔芸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里弥漫起了朦胧的雾气。
“流玥你要去哪里?”
“我要……一直往西……”
流玥的意识还算清醒,心想自己的身份千万不能让旁人知道,于是借故推脱,只是说往西走,去找一位亲戚。
“那太好了!我也是往西,我送你一程吧!”
乔芸看起来很兴奋,她挥了挥手,叫小二过来结账。
乔家的车队共有六辆,除了大小姐乔芸乘坐的马车之外,另外一辆是给随行侍女用的,其他四两车上装的都是货物。流玥本来想要推辞,但硬是被乔芸拉上了她的马车,喝了侍女送来的解酒茶,她觉得有点困,于是忍不住靠在一边睡着了。
看到流玥睡得熟了,乔芸掀开马车的帘子,喊来两个侍女,附在她们耳边说了些什么。
说完,跳下车,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车队并没有停下,而是照常一路往西走,直到澜沧江的渡头,远远的,就看到一辆大船停在岸边,船头的桅杆上挂着一面旗子,随风飘荡,上面写了一个斗大的“云”字。
阿七吩咐大家停车,然后自己走上去,站在岸边,朗声说道,“乔家总管,见过云少爷!”
“总管一路辛苦了!”
说话的不是什么少爷,而是一个柔和的女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穿着鹅黄衫子的少女已经跃上船头,身形一动,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阿七的面前,柔和一笑。
“大师兄他有要事在身,所以让我前来迎接乔大小姐,他会在前方十里的清岭镇跟我们会合,还请大小姐见谅。”
少女娓娓解释着事情的原委,乔家侍卫们的脸色却并不好看,铸剑山庄的大小姐嫁入云庄,对方却没有亲自前来迎接,分明是不给面子。
但是,面前的少女笑容和蔼,阿七见他称云庄少主为大师兄,腰间又挂着一个五彩线绣成的药囊,立刻猜到她就是云庄庄主的关门弟子,江湖中有“医侠”之称的颜锦瑟。
总之一句话说,就是惹不起。
阿七指挥着乔家侍从将大小姐的陪嫁运上船,颜锦瑟吩咐云庄侍从帮手,众人心中忍不住奇怪,这要面子又好热闹的乔大小姐,怎么至始至终都没有现身,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
陪嫁装船妥当,阿七走到乔芸的马车边,却见乔芸身边的侍女秀雅掀开帘子探出头来,附在阿七耳边匆忙说了几句话。
“什么?!”
阿七脸色一变,朝着马车里看了一眼,神色略微有些慌张,“那现在……”
秀雅又凑在他耳边紧着说了几句,阿七无奈地叹了口气,答应到,“那好吧,现在也只有这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