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直是活反过去了,我竟然求助于弟弟,我竟然还指望他真的已经从一只老鼠变成一只狗了。
无论弟弟是一只老鼠还是一只狗,他都不会让我如愿,他才不肯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不是小王村,他心里一直在记恨我,记恨我丢掉了他,记恨我这个狼心狗肺的哥。
我只好拉着弟弟继续往前走,我弟弟却不肯走了,停在路上对我说:“骗子,你说你是我哥,你还说带我回家,你都是骗我的。”弟弟骂我是骗子,他没有骂错,是我把弟弟带到了一个没有家的家乡。
我正无言以对,忽然老天开眼了,就在我们前面,赫然出现了一座房屋,虽然很小,但那毕竟是家乡的象征啊。我赶紧拉着弟弟走近去,看到小屋门前有个老人,戴了顶帽子,帽檐往下压,遮住了脸面,好像没脸见人似的。这人分明老态龙钟了,却还努力地削着一根木棍,他的脚下,已经堆了一大堆削好的木棍,我都没有看清他是谁,就激动地告诉他:“喂,喂,你看,你看,我找到弟弟了,我带弟弟回家了。”
我弟弟还是不承认我,他坚持纠正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弟弟。”
那老人一边低头削棍,一边嘴上嘀咕说:“王全,你昏了头,他怎么是你弟弟,我才是你弟弟——哥!”他胡说了还不算,竟然还张口喊了我一声“哥”,我气得说:“我弟弟有你这么老吗?”老人说:“哥,你以为你自己还年轻吗?你什么时候照过镜子啊?”
我一下子被惊吓住了,我一直在找弟弟,我心里只有找弟弟这件事,我多长时间没有照镜子,我真记不得了。
但我决不能承认,我辛辛苦苦找回了弟弟,却突然又冒出个弟弟来,我的思路要多清晰有多清晰,我一下子指出他的错误说:“不对,你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从来不喊我哥,他最多只会喊我王全。可你刚才喊我哥了,说明你不是我弟弟。”他说:“我的病好了呀,再说了,我们都要与时俱进嘛,从前不喊哥,现在喊哥,那就是与时俱进嘛。”
我气坏了,我才不相信他,我更不想理睬他,他却“咯咯”地笑出了声来,抬起头来对我说:“王全,你个傻×,你眼睛被什么东西戳瞎啦,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啦?”
我认出来了,他是我们的村长王长官。
多少年来,他的称呼变了又变,他曾经是村长,后来变成前村长,后来又是现村长,现在他都这么老了,肯定又成为前村长了,就算他没这么老,可小王村都没了,哪还有什么村长呢。
我奇怪地问他:“怎么其他房子都拆了,怎么就你这一间没拆?这好像也不是你从前的家呀。”村长说:“你眼尖,这不是我家的老屋,这是后来新搭起来的简易住房。”我挖苦他说:“村长,这就是你的新家吗。”村长的脸色严正了些,说:“严格意义上说,这虽然是我搭起来的屋,但它更是你弟弟的家,在小王村,只有你弟弟,还有个家。”我哪能听得进去,我说:“逆天啊,小王村的人个个都在家里,却没有了家,我弟弟一直在外面混,却偏偏他有个家,这算哪门子的法律啊?”村长说:“你又缺知识、又不懂法了吧,你难道不知道,当初征地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签了字,只有你弟弟不在家,没签字。”我说:“我弟弟怎么签字呢,他是个病人,是精神病,他就算在家,他也不会签字,也根本不需要他签字。”
村长摇头说:“那只是你个人之言,你口说无凭,小王村就没有人能够证明你弟弟是病人。”我想了想,我知道小王村的人都是什么德行,我又说:“难道大王乡的王助理也不揭发你们。”村长说:“他们找过王助理,他现在不是助理了,不过他说的话,倒是很有理,他说有病的是你,而不是你弟弟。”我气愤地说:“他胡说八道,满嘴喷粪!”村长说:“他有证据,他有完整的关于你的所有行为的记录。”不等我再爆粗口,村长又加重语气说,“精神病院的病历也去查过了,病人的名字就是王全,就是你;江城救助站也证明了,有个叫王全的病人在他们那里待过,也是你;所以,有病的是你,不是你弟弟。你弟弟是健全的人,要征用土地,必须有他本人亲笔签名。”我气得“啊哈啊哈”地笑了两声,村长才不理会我的怪笑,他激情昂扬地继续告诉我说:“咱小王村,全村只有你弟弟一个人没有签字,所以——”他用脚点了点脚下的地,说,“归他个人名下的这两亩地,不能征用,现在讲政策讲得厉害,讲法也讲得厉害,谁也不敢不经村民签字就征地。”
我彻底无语。
这算是什么事呢?
我一个正常人,出去寻找我的有病的弟弟,结果,我找到弟弟回来的时候,我成了病人;而我的有病的弟弟,却成了小王村的最后一张王牌。
我不服呀,我耍赖说:“村长,我虽然把弟弟找回来了,可他不承认是我弟弟,他不承认,你们就不能这么玩。”
村长才不惧怕我耍赖,他不朝我弟弟看,却朝我看了几眼,说:“王全,你欺我老眼昏花吗,他不是你弟弟,你带他回家干什么?”我说:“我没说他不是我弟弟,是他自己不承认——”村长立马打断了我说:“你认得就行,你说是就是。”我赌气说:“你不是一直在怀疑我吗,你现在不再怀疑我了吗?”村长说:“现在不急着怀疑,现在急着要你弟弟——”说着竟上前跟我紧紧握手,感谢我说,“王全,你立大功了,你带你弟弟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不远处响起了鞭炮和锣鼓声,村长朝那方向看了看,跟我说:“他们在剪彩。”我奇怪说:“上次不是剪过了吗?”村长说:“上次?你说的是哪个上次?”我说:“我最后一次出去找弟弟的那一次,剪的是工业园。”村长笑道:“你那算什么次,这中间又剪了五次还是六次了。”我问村长:“那今天,这一次,又剪什么?”村长说:“不太清楚,好像剪什么文化园吧。”我不知道“什么文化园”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带着弟弟回家,可是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从小屋里出来一个腰身粗壮的女人,冲着我笑,我觉得我是认得她的,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我不认得她。我正在纳闷,这女人开口说话了,她一开口,我才发现,哪里是女人,是个假女人。
你们想不到吧,他是王图。
王图真是疯了。
王图穿着女人的服装,头上还套着一个金黄色的假发,他上前就搂住我,嘴里嚷道:“抱抱抱抱——”村长在旁边笑着对我说:“我现在和王图是一对夫妻一个家庭。”
我简直、简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的家乡小王村会发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只觉得自己心力交瘁,我有气无力地说:“村长,我听人家说,恶搞才是王道,真不亏你是姓王,也真不亏小王村也姓王,你真是很王道。”村长说:“谢谢,王道这个词我喜欢——我们这是有备无患,以防万一。”他一点儿也不想隐瞒我,又告诉我说,“为了你弟弟的这两亩地,防止人家又出新招,万一又说不认个人,只认家庭,那我们就是一个家庭哈。”接着他又冲我弟弟说,“弟弟,我是爸爸,他是妈妈。”
我赶紧把弟弟拉开来,我对村长说:“村长,你真有创意,弄个男的疯子做你老婆?”村长说:“是呀,他要是不疯,他也不肯做我老婆呀。”王图个疯子还点头称是,他们两个一起过来拉住我弟弟,说:“弟弟,回家吧,吃饭了,吃了饭我们要用木棍子做篱笆围地,围好了地,我们还要种大蒜。”我急呀,追着说:“你们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更骗不过我弟弟,我弟弟是精神病人,他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签不签字,完全没有法律效应。”
这时候,就在这时候,奇迹发生了,你们猜到了吗?
是的,正是我弟弟。
我弟弟发生奇迹了,我弟弟说:“我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