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占据中国,倏忽二百年了,虽然他治理中国之法,还是取之于中国,然而在民族主义上,总欠光晶。加以他政治腐败,国威陵替,五口通商之役,以堂堂天朝,而受辱于海外的小蛮夷,这在当日,确是个非常之变。英雄豪杰,岂得不乘时思奋?于是霹雳一声,而太平天国以起。
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是广东花县人。他于一八一二年诞生,恰在民国纪元之前百年。他是有志于驱除异族,光复河山的人。要做光复事业,不得不和下层民众结合,乃不得不借助于宗教。广东和外国交通早,西教输入的年代亦多,所以洪秀全所创的上帝教,颇与基督教相近,以耶和华为天父,基督为天兄,而自称为基督之弟。和冯云山等同到广西传布,信他的人颇多,大多数都是贫苦的客民。一八四七、一八四八年间,广西年荒盗起,居民倡团练自卫,和教中人颇有冲突,秀全乘机,以一八五〇年六月,起事于桂平的金田村。
时广西盗贼甚多,清朝派向荣等剿办,不利。洪秀全以起事的明年据永安,始建太平天国之号,自称天王。又明年,突围而出,攻桂林,不克,仍北取全州,浮湘而下,为江忠源乡勇所扼,改由陆道出湘东。攻长沙,亦不克,而清援军渐集,乃舍之,北出洞庭,克岳州,遂下武、汉。沿江东下,直抵江宁,建为天京。时为一八五三年。
当洪秀全在永安时,有人劝他,由湘西出汉中,以图关中,秀全不能用。及克武、汉,又有主张北上的,以琦善统大兵扼河南,不果。天京既建,清向荣以兵踵至,营于城东孝陵卫,而琦善之兵,移驻扬州,是为江南、江北两大营。太平军殊不在意。当时派兵两支:一自安徽出河南北伐,一沿江西上。后来北伐的兵,因形势太孤,虽经河南、山西,打入直隶,毕竟为清兵所歼灭。其西上之兵,则甚为得势,再破安庆、九江,占据武、汉,并南下岳州、湘阴。
此时清朝的兵,不论绿营、八旗,都不足用,乃不得不专靠乡勇。当时办团练的地方很多,而湘乡曾国藩,以在籍侍郎,主持办团之事。国藩仿戚继光之法,倡立营制,专用忠勇的书生,训练诚朴的乡农,又创立水师,以期和太平军相角逐,遂成为太平军的劲敌。湘军以一八五四年,出境作战,初出不利,旋复战胜,克复岳州,又会湖北兵复武、汉。然进攻九江不能克,而石达开坐镇安庆,遣兵尽取江西州县。国藩孤居南昌,一筹莫展,形势甚危。长江中流,太平军仍占优势。而天国于是时顾起了内讧,遂授清军以可乘之隙。
洪秀全的为人,似长于布教,而短于治政和用兵。既据天京之后,就深居简出,把军国大事,一切交给杨秀清。旋又相猜忌,乃召韦昌辉,使杀秀清。石达开闻变回京,昌辉又杀其家属。达开缒城而遁,自此别为一军,不复受天京节制,秀全又使秀清余党,杀掉昌辉。于是太平军初起诸人略尽,遂呈散漫之象。清军乘之,以一八五七年冬克武、汉,明年春,又复九江。胡林翼居武昌,筹饷练兵,屹为重镇。太平军仅据安庆和天京相犄角,形势就很危险了。
然而太平军中,还有后起之秀,足以支持危局的,那就是李秀成。其时清军上流一方面,分遣陆军攻皖北,水军攻安庆。下流一方面,向荣的江南大营,前此被太平军攻破,清朝用其部将张国梁,主持军事,于九江失陷之际,再逼天京而军。此时捻党已盛于江北,李秀成和其首领张洛行相联络,把皖北的军事,交托悍将陈玉成,而自己入京辅政。玉成歼湘军精锐于三河集,安庆之围亦解。李秀成知道江南大营的饷源出于浙江。其时江北大营,已不置师,归江南大营兼统,泛地更广。乃出兵陷杭州,以摇动其军心,又分军扰乱各处,以分其兵力,而突合各路的兵猛攻之,大营遂溃。国梁走死,苏、松、常、太,相继皆下,太平军的形势又一振。
然而大厦非一木所能支,单靠一个忠勇善谋战的李秀成,到底不能挽回太平天国的末运。清朝此时,胡林翼已死,乃用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发纵指示之责,集于国藩一身。国藩使弟国荃攻围安庆。陈玉成不能将将,诸将都不听命,遂不能救。一八六一年秋间,安庆陷落。玉成战败走合肥,为苗沛霖所执,送于清军,被杀。曾国藩乃荐沈葆桢抚赣,左宗棠抚浙,以敌太平军方面李世贤、汪海洋的兵,使鲍超、多隆阿等分攻皖南、北,都兴阿镇守扬州,而使曾国荃沿江东下,杨岳斌、彭玉麟以水师为之声援,以逼天京。又使李鸿章募兵淮、徐,以图苏、松。李秀成力劝洪秀全出兵亲征,不听;请与太子俱出,又不听。秀成曾一度出兵江北,因张洛行已被擒,亦无成功,只得守了苏州,和天京作为声援。
借外力以平内乱是件可耻的事,亦是件可危的事。当道咸之世,清朝的昏聩反复,很为外人所厌恶。太平军在此时,很有和外人联络的机会,而太平军未肯出此——或亦是未知出此——清朝则似非所恤。一八五八、一八六〇年两役,外人在条约上所得的权利,实在多了,乃有助清人以攻太平军之议。清廷初亦未敢接受,然至苏、松失陷后,江苏巡抚薛焕和布政使吴煦避居上海,到底借外人所训练统率的华兵,即所谓常胜军者,以御太平军。此时中国兵弱,洋将多不听命,苏人避居上海的,乃自雇汽船七艘,以迎李鸿章的淮军。太平军既未能邀击。苏州诸生王畹,献策于李秀成,请先设计封锁或扰乱上海,俾外人避居,然后出而招抚,收为己用,秀成又未能用。李鸿章至,淘汰前所募兵,代以淮勇,都强悍能战;常胜军亦隶麾下,辅以精利的器械;而上海此时,饷源又甚丰富。太平军东路的形势,遂亦陷于危急。
李秀成此时,以一身负天京和苏州两方面守御的重任,兼负调度诸军之责。当一八六二年时,曾国荃已攻破沿江要隘,直逼天京。是年秋间,其军大疫,秀成合李世贤攻浙的兵,猛攻其营,凡四十六日,卒不能破。天京之围,自此遂不能解。至一八六三年初冬,而苏州又失陷,秀成乃入天京死守。明年六月,天京亦陷。天王已死,秀成奉太子福瑱出走,于路相失,为清军所获,死之。太子会李世贤、汪海洋之师入赣,亦为清军所执,殉国于南昌。海洋、世贤的兵,没于闽、粤。石达开先别为一军,历赣、闽、湘、桂而入川,欲图割据,亦为清兵合土司所擒。陈玉成败后,在皖北的陈德才,北入河南,闻天京紧急,率兵还救,不及,自杀。太平天国自立凡十五年,兵锋所至,达十六省,卒仍为满族所征服。
然而其余众合于捻军,犹足使清廷旰食者数年。所谓捻军,是很早就有的。太平军起而捻势亦盛,蔓延于苏、皖、鲁、豫四省之间。雉河集的张洛行、李兆受为其首领,寿州练总苗沛霖亦阴和太平军和捻党相通。清命袁甲三等剿之,无效。一八六〇年,英、法兵陷京城,捻众亦乘机北略,至济宁。英、法兵既退,乃命僧格林沁剿办。僧格林沁攻破雉河集,张洛行、李兆受都死,苗沛霖亦被陈玉成余众所杀,捻势稍衰。太平天国既亡,余众多合于捻,其势复盛。僧格林沁勇而无谋,捻众多马队,其势飘忽,僧格林沁常为所致,遂以一八六五年,败死于曹州。清廷命曾国藩往剿。国藩首创圈制之法,练黄河水师,以济宁、徐州、临淮关、周家口为四镇,各派重兵驻扎,于运河东岸,贾鲁河西岸筑长墙,想把捻众蹙之一隅。
然而止不住捻众的冲突,一八六六年,捻众突围而出,张宗禹入陕,赖文光入山东,于是罢国藩,代以李鸿章。鸿章仍守国藩遗策,倒守运河,把东捻逼到海隅,于一八六七年打定。其西捻则由左宗棠剿击,宗棠败之渭北。捻众乃北犯延绥,渡河入山西,再出河南,以入直隶。宗棠率兵追击,李鸿章亦渡河相助,命直隶之民,多筑寨堡以自卫,而沿黄、运二河筑长墙以守。至一八六八年,才把他逼到黄、运、徒、颊之间打平。
捻众不过是扰乱,说不上什么主义的。太平天国,则当其兵出湖南时,即已发布讨胡之令,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其定都金陵后,定田制,改历法,禁蓄妾及买卖奴婢,并禁娼妓,戒缠足,颁天条以为法律,开科举以取士,亦略有开创的规模,且颇富于新理想。有人说:“中国当日,恶西教正甚,而太平天国带西教的色彩很重,这是其所以失人心的原因。”然而天王的创教,本不过是结合的一种手段,兵势既盛之后,亦未曾尽力推行。太平天国的灭亡,其中央无真长于政治和军事的人才,实在是其最大的原因。而其据天京之后,晏安鸩毒,始起诸人不能和衷共济,反而互相残杀。又其后来,所谓老兄弟者日少,新兄弟日多,军纪大坏,亦是其致亡的原因。太平天国提倡民族主义,曾国藩等则揭橥忠君主义,以与之对抗。在当日,自然是忠君主义易得多数人的扶助,然而民族主义的源泉终不绝灭,遂潜伏着,以待将来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