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都临淄,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的大讲堂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了,三十年前齐国王太子大婚时,齐王出资为学宫建设了这么一座礼堂,至今已经和学宫里的那几颗百年槐树一样成为了稷下学宫的标志之一。讲堂分上下两层,下层是普通坐席,而上层则是专门为一些达官贵人准备的。
虽说稷下学宫以不分贵贱一视同仁为准则,但学者终究还是要吃饭的,学宫日常的运转也需要钱,仅仅靠着准入证的会费是不够的,二层的贵宾席也是学宫收入的重要一部分。
贵宾包厢的价格是很贵的,一个好的位置一年至少要十万钱,但临淄不缺贵人,而贵人中也不乏或博闻好学或附庸风雅之人,因此讲堂的包厢也从来不愁卖不出去。
今天礼堂又一次被挤得满满当当,原本讲堂的设计是至少能坐下五千人的,但今天,讲台下恐怕至少有几万人。里面已经根本坐不下了,几万人拥挤的站在一起,摩肩接踵挥汗如雨,而讲堂外还有人群围在门口想要进来。
学宫负责管理讲堂的山长急的满头大汗,想要维持好几万人的秩序可不容易,稷下学宫可不是没发生过踩死人的事故。
七月的临淄依然火热,拥挤的讲堂中的温度高得吓人,所有人都大汗淋漓,但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听着台上的人发言。
今天演讲的学者是个大概五十多岁的瘦高中年人,留着一缕山羊胡,身姿挺拔,很有精神。这位学者似乎不太会打理自己,头发蓬乱,脸色黝黑,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洗了,前襟上还有一块显眼的污渍,应该是吃饭的时候沾上的。
学者站在台上,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问题,口中滔滔不绝的宣讲着,还不时的攥着拳头挥挥胳膊,动作简介有力。
“君王,以一己之利为国之利,以一己之欲为国之欲;以一国之运系于己身,以一国之财奉养己身。以己之大私为国之大公,实乃国之大害也!
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屠毒天下之肝脑,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搏一人之产业,奉一人之淫乐,岂非罪人耶?
国是国人之国,非是一家一姓之国。欲以一国奉己身者,非是君王,乃是****!”
学者用力挥着胳膊,以慷慨激昂的语调讲完了自己的最后一番话,接着也不看台下众人的反映,拱手行了一礼,便转身朝台下走去。
而在学者讲完之后,台下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紧接着便沸腾了。尽管人挨人人挤人,胳膊根本伸展不开,但听讲的观众仍然尽力的为学者送上掌声,几万人的掌声让整个讲堂都淹没在了雷鸣般的声响当中。
而在二楼,正中间的一间昏暗包厢中,一个老人也正缓缓地为学者股着掌,一边鼓掌一边微微点头。
老人已经七十岁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材消瘦,但仍然精神矍铄,端正的坐在席子上。老者穿着黑色的深衣,上面用金丝绣着花纹,腰带上缀了十二块上好的和田美玉。
包厢的帘子大部分被拉上了,里面也没有点蜡烛,老者的身影被完全隐藏在了昏暗的光线中,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这里面还有人。
看到学者走下讲台,老人身边靠后一点坐着的大概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把身子向前凑了凑,轻声询问道:“陛下,要回宫么?”
老人摆摆手,开口说道:“不是还有一场么?”
“还有一场,是法家的卢子讲的《论法》。”中年人回答道。
“明日就要启程去威海了,今天难得能出来听一次,不听完岂不可惜?”老人说道。
这个坐在包厢里,听着台下的学者骂自己的就是当今齐国的国君,齐王田射犬。
齐穆王好打猎,田射犬生下的时候齐穆王恰好在外面打猎,那一次他意外的猎到了一直通体雪白的大犬,当时齐穆王就觉得这是个吉兆。果然,当齐穆王回宫的时候就得知了自己已经生了四个女儿的王后终于为自己诞下了一个王子。晚年得子的齐穆王惊喜万分,认为自己猎到的那只大犬确实是个祥瑞,便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田射犬。
齐王起名字的艺术绝对是天下的一大奇葩,一开始田郸、田铄之类的还好,自从齐简王给自己的儿子宣王起名叫田辟疆开始,齐王的名字就朝着各路神奇的字眼开始狂奔,止都止不住。
田射犬这种因打猎而起的名字并不是个例,齐穆王自己的名字就叫田不获,他出生的那一天齐景王出猎什么也没打到,因此得名。而齐景王的名字叫田暮雪,这个颇有文艺范的名字其实一点也不浪漫,他出生在傍晚,而那天正好下雪了,因此得名。其实田射犬这个名字并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景王的弟弟开阳君,他出生的时候正好打雷,于是得名田惊雷……
好吧,我们还是不要再就齐王起名字的问题讨论下去了,我们还是把视线拉回到讲堂的包厢中。
齐王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已经听了好几场演讲的他有点疲惫了,终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身边的中年人适时的地上了一个青铜酒爵,齐王接过酒爵喝了一口,挑了下眉毛。
“这是什么?”齐王问道。
“这是黄娇酒,用淮南的柑橘酿制的,最近刚刚在临淄城里流行起来。”中年人笑着答道。
“还不错。”齐王评价道。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这个卢子,还有刚刚的黄子,都不过是些狂生,不识大体,妄谈国事,妖言惑众,诽谤君王。臣不理解,陛下为何还要来听他讲课?”
“那寡人应该如何?杀了他么?”齐王反问道,“稷下学宫本来就是给文士狂生们宣讲的舞台,怎能因为他们说些寡人不爱听的话就降罪于人呢?再说了,他说的那些话,寡人也不生气。”
“昔者,桓灵王年少时曾与乐氏女有婚约,可后来乐氏却悔婚将其女嫁给了更有权势的高氏。后来桓灵王为王,却没有迁怒于两家,反而是为自己的族弟再向乐氏提亲,调高氏子入禁中,执掌宫禁。”齐王说道,“是桓灵王不能杀他们么?非也,杀之无益也,不过报一时之仇,反倒显得刻薄寡恩。睚眦必报,是霸道,霸道不能长久,王道才能成大事。如今不过一文士妄言,寡人并不生气,若因其言而罪之,那便是寡人心胸狭隘。没有气量,如何为王?”
“陛下英明,是臣气量狭小了。”中年人拱手奉承道。
“算了,不要再说这个了。”齐王摆摆手,“安乐君呐,我听说你有一子,刚刚行了冠礼。”
“是,刚刚从讲武堂毕业,臣还想改天求求陛下,让他到禁卫军任职,卫护陛下呢。”中年人笑着说道。
安乐君平信清,日本平氏的现任族长,齐国征服日本之后,平氏大宗被举家迁到了临淄,就此在临淄繁衍下来。当代族长平信清为人豁达,好交际,善钻营,外表忠厚心思却很活泛,能讨得齐王欢心,因此在静泉宫很有影响力。
“去什么禁卫军呐,在禁卫军里最多不过是个管带,还是去各镇服役的好。多积攒些功劳,说不定以后能当上统制甚至是节度呢。”
“陛下说的是。”虽然调自己儿子入禁军的请求被拒绝了,但平信清的内心还是一阵狂喜。一百年了,他们这些和人上层的子弟虽然也有不少进入军中,但从来没有当过管带以上官职的人,一层玻璃天花板永远罩在他们头上。但从刚刚齐王的话看来,这层天花板怕是要被拿掉了,这怎么能不让他兴奋。
“刚刚说什么来着?对了,是这样的,平阳君田不器有一个女儿,年已及笄,正在找夫婿。他看上了你们平家的儿子,便求到我这来了,托我给他做个媒,不知安乐君你意下如何?”齐王满脸笑容的说道。这一刻他不是齐王,而仅仅是个为家中晚辈提亲的族长而已,“寡人”二字也被替换成了“我”。
“早就听说平阳君之女温柔贤淑,犬子能得平阳君女为妻,那是他的福气。”
“那就这么说定了,改日选个良辰吉日把事办了,寡人会去给你们送上一份彩礼的。”
“谢,谢陛下!”
平信清已经觉得自己欢喜的快要晕过去了,作为一个五十多岁,在静泉宫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本不应该有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但今天得到的好消息实在是太多了。既被允许进入军队高层,又能够娶到齐国宗室之女。终于,在临淄当牛做马一百年后,他们这些和人上层终于能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