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伊利诺伊州的博览会在春田镇开幕。几千名农夫拥到镇上。男人带来最好的猪和马匹、牲口和谷物;女人带来亲手做的果冻、果酱、糕饼及蜜饯。可是另一项吸引人的节目,使得这些展览几乎被人遗忘了。几星期前,大会宣传道格拉斯要在博览会开幕当天演讲,该州各地的政治领袖都拥进来听。
那天下午,道格拉斯讲了三个多小时,重读他的报告,同时提出一大堆辩解和攻击。他否认他要“使某一区域的奴隶制度合法化”或者“废除某地的奴隶制度”,而是要让各区域的人民自行决定如何处理奴隶问题。
他是这样认为的:“堪萨斯州或内布拉斯加州的人民既然有能力自治,一定也能管理她那几个可怜的黑奴。”
林肯就坐在前排,仔细地听着道格拉斯所说的一字一句,并思索着他的每一个论点。道格拉斯一说完,林肯就对着众人宣布:“我明天将要指出他所说的话的问题。”
第二天早晨,传单在全镇和各展览会场散布。民众对林肯要批驳道格拉斯的兴趣很浓,所以两点以前,演讲厅就全部客满。不久,道格拉斯露面了,他坐在讲台上,照例穿着一尘不染的服装,打扮得十分得体。
早上出门前,玛丽特意为林肯刷净外套,还仔细烫过了林肯最好的一条领带。可是那天天气热,林肯知道大厅里的空气一定闷得很。于是他不穿外套、不穿马甲、不戴硬领、不打领带,只有一件衬衫松松垮垮地罩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体上,露出又瘦又长的棕色脖子,就这么大步跨上讲台。他的头发乱糟糟,皮鞋又破又脏,一条编织的背带勉强撑住不合身的长裤。
坐在观众席上的玛丽一看,气得满脸通红,她既失望又灰心,差一点哭出来。
当时谁也想不到,这位使妻子感到羞愧无比的丑男人,在那个炎热的10月下午,开始了使他永垂不朽、使世人永远缅怀的一篇伟大演讲。如果将他以前的演讲词都收编成册,再将那天下午以后的演讲词编成另外一册,你一定不会相信那是同一个人的作品。那天发表演讲的是新林肯——为邪恶而动容的林肯,为受压迫民族求情的林肯,被道德尊严感动的林肯。
他对奴隶制度的历史作了一番彻底检讨,并且提出五点切中要害的反对理由。
可是他仍然表现了相当的包涵度量。他说:“我对南方,不存有任何偏见。若是异地而处,我相信我们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来。如果奴隶制度原不存在,南方人不会主动去引进;如果奴隶制度已成为社会上的普遍现象,即使是北方人也不会轻言放弃。”
“南方人认为,不该将奴隶制度的责任全部推到他们身上。这一点我很同意,如果说要废除现存的奴隶制度很难,我也能体谅,因为,就算把全世界的权力都给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处理。”
他流着汗讲了三个多钟头,继续辩驳道格拉斯,指出他立论的错误,证明对方是诡辩。
这次演讲给听众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道格拉斯不安地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打断林肯的话。
选举马上就要举行了。激进的年轻一辈民主党员已分头奔走拉选票,猛攻道格拉斯。等伊利诺伊州选民投票后,道格拉斯派的民主党员全军覆没。
当时,参议员是由州议会选举。1855年2月8日,伊利诺伊州议会在春田镇开会投票。林肯太太特地买了一套新衣服和帽子,她的姐夫尼尼安·W.爱德华也满面红光地安排那天晚上为参议员林肯举办接待会。
第一次投票,林肯领先其他候选人,但是差距只有六票。可惜后来他却败北了;到了第十次投票,他完全败北,最后由利曼·W.楚门布尔当选。
利曼·W.楚门布尔的太太朱丽叶·雅涅恰好是玛丽·林肯结婚时的女傧相,大概也是林肯太太此生最亲密的朋友。那天下午,玛丽和朱丽叶并肩坐在“代表厅”的阳台上,看代表们选举参议员。当大会宣布朱丽叶的丈夫当选,林肯太太立刻转身跨出那栋建筑。她的火气可真大,嫉妒心也真强。此后竟然至死都不再和朱丽叶·雅涅说话。
林肯伤心失望地回到那间黑沉沉、墙上有墨水印、书架上长出花树芽的律师事务所。
一星期之后,他为“老公鹿”套上马具,再次奔波于人烟稀少的原野,在各乡间法院巡回。可是他的心思已不在法律上。他整天谈论着政治和奴隶问题。他说他一想到有数百万人受到奴役的命运,心里就难过。他的忧郁此刻比以前更长,更深了。
有一天晚上,他跟另一位律师在乡村旅社中同床安歇。黎明时,林肯仍穿着睡衣坐在床边沉思,垂头丧气,自言自语,耽于冥想之中。后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告诉你,这个国家绝不能永远处在一半奴役一半自由的状况。”
事隔不久,春田镇有一位黑人妇女来找林肯,向他诉说一个悲惨的故事。她儿子在一艘密西西比轮船上任职。在船抵达新奥尔良时,竟被逮捕入狱。他本来是自由之身,可是并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所以他一直被关在牢里。但是现在轮船开走了,而他却要被拍卖为奴,抵付监狱的开销。
林肯向伊利诺伊州州长提出这个案子,州长却表示无权干涉;林肯写信给路易斯安那州州长,对方也答复无能为力。于是林肯再回头求见伊利诺伊州州长,催他采取行动,州长却摇头不理。
林肯由座位上站起来,特别加重语气说:“上帝保佑,州长,如果你无权下令开释这个可怜的少年,那么我将使奴隶制度在本国无处容身。”
第二年,林肯46岁,他向朋友惠特尼坦承他“有点儿需要”眼镜;于是他在首饰店买下了生平的第一副眼镜——价格是37.5美分。
6.美国历史大辩论
他的政治生命屡遭挫折,但在七年之内却赢得不朽的荣耀。
1858年夏,亚伯拉罕·林肯参战了。他参加了美国历史上一场著名的政治战争,而且自此挣脱偏狭的观念和默默无闻的状态。
他现年49岁——奋斗多年,有什么成果呢?
事业上他是失败者。
婚姻一点儿都不幸福。
他是个成功的律师,年收入3000美元,但是他的政治生命却屡遭挫折与惨败。
他承认:“在野心的竞赛中我失败了,彻底失败。”
可是从现在开始,事情的进展却快得出奇,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尽管七年之后他就去世了。而在这七年间,他却赢得了不朽的名声和荣耀。
林肯的对手是史蒂芬·阿诺德·道格拉斯。道格拉斯此时已经又一次成为全国的偶像,并且他的声望也达到了顶点。
“密苏里折中方案”撤销后的四年里,道格拉斯卷土重来,打了一场精彩又壮观的政治仗,赢回了自己的威望。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堪萨斯州敲着联邦的大门,要求成为蓄奴州之一。道格拉斯说“不行”,因为草拟该州宪法的议会不是合法的议会。议员们是靠狡计和猎枪当选的。反对成为蓄奴州的堪萨斯人摩拳擦掌,准备作战,他们忙着行军、操练、挖战壕,把旅社改为城堡。既然选举不公平,他们就要用子弹来争取。
此后砍杀和射击的事件层出不穷,“流血的堪萨斯”一词自此被记载在史书之中。
史蒂芬·阿诺德·道格拉斯认为由冒牌议会草拟的宪法根本一文不值,所以他要求再举行一场诚实公平的选举,以投票决定堪萨斯州该成为蓄奴州还是自由州。
他的要求十分正当。可是当时的美国总统詹姆斯·布坎南和华盛顿那些支持蓄奴的政客哪里肯容忍这种安排。
于是布坎南和道格拉斯吵了一架。
总统说要把道格拉斯送上政治屠场,道格拉斯反唇相讥:“上帝保佑,詹姆斯总统是我一手捧出来的,当然我也可以一手毁掉他。”这句话不仅是威胁,而且也改变了历史。
道格拉斯为了自己的信念,也为了北方每一个人的信念,无私奋斗,牺牲了政治的前途,虽然因此埋下1860年民主党的大难,使得林肯有机会入主白宫,却因坚持伟大的原则而得到伊利诺伊州人的爱戴。
在1854年他进城时,曾经下半旗、敲丧钟赶他的芝加哥市现在派出专车、乐队和接待委员欢迎他返乡。在他进入市区时,登本公园发射150响礼炮,上百人争相和道格拉斯握手。人们到处传颂着他的功绩。甚至在他死后40年,仍有人以“道格拉斯派的民主党员”为标榜。
在道格拉斯光荣地进入芝加哥之后的几个月,伊利诺伊州民主党员自然提名道格拉斯参加国会参议员竞选,而共和党员推举的是一个叫林肯的无名小卒。
竞选中一系列的激辩使林肯渐渐出名。他们的辩论充满了火药味,民众听后也越来越激动,最后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空前庞大的人潮使得任何聚会厅都容纳不下,于是演讲大会只好在树丛或原野中举行。记者忙着采访,报纸更以巨大的篇幅热烈报道这场轰动的竞选,不久,全国人民都竖起了耳朵。
两年后林肯入主白宫,不能不说是这些辩论为他作了极佳的宣传。
林肯在竞选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准备,每当脑子里出现一个思想、概念或词汇,他立即写在手边零零星星的纸片上:信封背面、报纸边缘、破纸袋上等等。他把这些纸都放在高顶丝帽内,随身携带。最后又重新誊一遍,边写边念,一再地修正、改写。
第一篇演讲初稿完成后,晚上他邀了几位密友到州议会的图书馆里,关起门来听他念演讲稿,每念完一段就停下来,要求朋友们批评指教。这篇演讲稿中有几句传诵一时的佳言:
“内部分裂的房屋不可能屹立。”
“我们的政府不能容忍奴役与自由共存的状态。”
“虽然我不喜欢国家发生内战致使联邦瓦解,但是,我更不喜欢国家继续分裂下去,为了更长远的和平与团结,为正义而战是值得的。”
林肯的朋友们听到这种言论,既惊讶又惶恐。他们说,这些话太激进了,“是天杀的傻话”,一定会把选民吓跑的。
最后,林肯慢慢站起来,向大家表明他的心意已决,他再度强调“内部分裂的房屋绝不可能屹立”。是人间至理,颠扑不破。
林肯说:“这是举世皆知的真理,我要用最简单的话表现出来,让人们了解时局的危险性。现在已到了该摸着良心说真话的时候,我决定不再改变我的主张,必要时我愿意为伸张正义而死。如果这次演说使我失势,那就让我与真理一同沦丧吧。”
8月21日,第一次大辩论在芝加哥城外75英里的奥泰华镇举行。前一天晚上民众就陆续抵达。不久,旅店、私人住宅和马车行都人满为患,方圆一英里内的山谷高崖和低地营火通明,仿佛小镇是被军队包围了似的。
道格拉斯乘着六匹白马拉的高级马车,在城镇中行。民众叫好的呼声震天响。
林肯的支持者也不甘示弱,他们以两头白骡子拉着一个旧干草台,载着候选人满街跑。后面的一个干草台上则坐着32个少女。每个少女身上都挂着一个写着州名的大标语“帝国之星往西走”、“母亲离不开土地”等等。
这时,演说家、委员团和记者已经挤了半小时,好不容易才穿过了人山人海,走到演讲台前。
讲台上搭有木制遮阳棚。20多人爬上凉棚顶,结果把凉棚都给压垮了,木板落在道格拉斯的后援委员身上。
这两位演讲人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截然不同:
道格拉斯身高五英尺四英寸;林肯是六英尺四英寸。
小个子声音嘹亮,是男中音。大块头嗓门细细的,属于次中音;
道格拉斯举止优雅殷勤;林肯即难看又笨手笨脚。
道格拉斯具有大众偶像的风采;而林肯那没有血色又布满皱纹的面孔则充满忧郁,他的外表丝毫无吸引力可言。
道格拉斯的打扮像个富裕的南方农场主,身穿褶纹衬衫、深蓝外套、白长裤,头戴一顶白色宽边帽;林肯的打扮粗野,令人忍俊不禁:陈旧的黑外套太短,袋状的长裤太短,高高的烟囱帽饱经日晒雨淋,早已脏兮兮的了。
道格拉斯讲起话来一点都不幽默;林肯却是有史以来最诙谐的人物之一。
道格拉斯翻来覆去说的总是那几句同样的老话;林肯则绞尽脑汁,话题不断翻新。
道格拉斯十分讲究排场,善于虚张声势。他乘一辆披着旗帜的专车,车尾架上一门铜炮,所到之处,大炮一声声响起,似乎向大家宣布大人物来了;林肯则很讨厌“焰火和爆竹”,他只乘普通客车和货车,手提一个垮垮的旧绒毡手提包和一把把手断了的绿色棉布伞——那把伞还必须用一条带子绑着,以免弹开。
道格拉斯是个机会主义者。正如林肯所说,他没有“固定的政治伦理”,求胜——就是他的宗旨。林肯则是为一个大原则奋斗,只要正义能够施行,谁赢他都觉得无所谓。
林肯说:“人家说我有野心。天知道我是多么诚挚地祈求这场野心战根本就不要展开。我不敢自诩不在乎荣衔,但是,今天密苏里折中方案若能恢复,原则上反对奴隶制度的扩张,只是暂时容忍现存陋规,那么,我衷心赞同道格拉斯法官永不退位,我永不任职。”
“道格拉斯法官或我本人当不当选国会议员都不成问题,我们根本无足轻重,但是论题本身远比任何人的切身利益或官运重要多了。即使当道格拉斯法官和我离开人世之后,问题依然存在。”
道格拉斯在辩论中一再强调:如果大部分州民都主张蓄奴,不论何时何地任何一州都有权蓄奴。他不在乎蓄奴与否。他最著名的口号是:“让每州管自己的事,别干涉别人。”
林肯则明白地站在反对立场。他说:“道格拉斯法官认为奴隶制度是对的,我认为它不对,这是整个论战的差异所在。”
“他主张任何地区想要蓄奴就可以蓄奴。如果蓄奴没有错,那当然很好。如果蓄奴是错的,为什么可以任由人们做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