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几十年了,那一天,可晚了,我在堂屋做活,你妈在东屋做活,就听到南边好像有狼叫,吓得我跟啥一样。你妈也听见了,她到院子里,见我的灯明着,隔着窗子问:‘北京,还做活哩?别做了,快睡吧。’唉,你妈真是个好人,从没大声说过话。”
罗北京擦擦泪眼:“看我,老了没成色,想起哪儿说哪儿。有一回,我使架子车拉着你们去姥娘家,回来的时候,阳平闹着吃奶,你不知啊,那时咱家活多,时间紧,我常常干活都是一路小跑的,只怕干得慢了你奶奶吵。他要吃就得停下来,停下来就得耽误时间,我没法儿,叫你拉住车我坐上喂他。路上人说哩,‘看那媳妇,叫那么小的孩子拉车她坐上,八成不是亲娘’。我现在心里还不是味哩。”
“婶,你记错了,是我要拉的,我非拉不中,把车子从你手里抢过去的。”
“是吗?是我记错了?”
“真是我自己要拉的。”
罗北京含泪,笑了起来:“你记那么真?唉,叫我多年心里不舒坦。你那时不到十岁,又瘦又小,我从不舍得使你,就怕人家说你妈不在家,我对你不一样。”
津平给西芳发来短信说,他乘火车清明节早上到许昌,直接回河西章,他们在奶奶坟上见。
“要把时间赶那么紧弄啥?不会早点回来,在家住一晚上,早上坐班车回去,又是出了车站就坐出租车,得花一两百块。”罗北京开始心疼钱。
“人家现在是大学校长,刚上任不几天,那时间还不得掐着点算,跟你一样,时间不值钱?现在火车都是夕发朝至,睡一觉到了,啥事不影响,他烧完纸,晚上就坐火车又回北京了,只一天时间,神不知鬼不觉。这叫现代生活,快节奏,你懂不懂?”章楝高着声说。
“咦,我不懂,我啥都不懂,我越来越不中用,我快成憨子了!”罗北京也大声回应他,看起来有点生气,不知是生他的气还是生津平的气。老了的章楝和罗北京常常为这些小事争得面红耳赤。争着争着,罗北京“吞儿”的一声笑了。“我不跟你吵架生闲气,快去吧,出去买菜去,问问咱哥和西芳想吃啥饭。”
西芳劝章楝罗北京别为这些小事吵嘴生气,罗北京说:“他们都不在家,也没个小孩在身边乱糟着,你说就俺俩在家,不吵嘴弄啥?你放心西芳,不是真生气。”
铁路全面大提速后,颍多湾每天只有一趟慢车停靠。
章柿拿出他写了几页的发言稿,看了又看,在火车上还掏出笔改了几回。人家只是象征性地请几个老人座谈一下,以显示一下领导风度和胸怀,他就真以为自己的发言能起多大作用,这些天来激动的情绪一直停不下来。西芳也不好打击他,老人嘛,哄他们高兴罢了。
“你听说过鱼蛾没有?”章柿问。
“以前没听过,最近听你说过好多回了。”西芳说。车窗外,大片的麦地,望不到边,远远近近的村庄,宠辱不惊地被火车追赶上,又抛在身后。大平原上,这趟慢车走得懒洋洋的,太阳照在那些麦田里、村庄上,还瞅空跳进了车厢里。
“鱼蛾就是鱼褪的皮,春天的时候,早晨就有成片的鱼蛾在河面上,河上一片雾气,快晌午还散不去,有雾的时候就是鱼褪皮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们都去捞,回来叫你奶奶搁锅里煮煮,可好吃了。”
“你们为啥不捉鱼吃?”
“不兴吃鱼,咱北方人也不会捉也不会做。”
“放着好好的鱼不吃,却吃鱼皮。”
“谁家吃过鱼?听都没听说过,我头一回吃鱼都快三十了,吓得不敢动筷子。”
“请大家都把窗户关好,一会儿过动车哩。”列车员走一路说一路,“这边的,这位老同志请把窗户关好。”
章柿起身把窗户关上,没有关严,留下了二指宽的缝。
“你奶奶就是沿着这条铁路,从商桥一歇儿走到了沙河。”太阳“呼”地又照进来,在车窗里来回跳了一下,“噌”的一下消失了。无数个村庄又被抛在身后。无人应和,章柿沉默下来,把脸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外面的麦田。“今年的麦长得真好,亩产得有一千斤了。”
“有了,要得有了。”旁边一个男人说。两人回头看,那人看样子是个农民,也是一路都在看窗外的庄稼。章柿立即跟他说上了话,解脱了西芳。章柿最爱在公共场所跟陌生人说话,西芳说他多少次也不听,这会儿,问人家在哪下车,家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平常生活咋样,庄稼一季能换多少钱。西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咦,你看我给你算算账,地里要上化肥,要浇水,要这要那,还要雇收割机,这都算是本钱吧,俺家的那些地,麦卖完,落两千多块钱。”
“你还没说人工呢。”西芳插话。
“咦,那人工能算钱?啥时候也没听说过农民种地人工还算钱。”
“那就是说,你们种一季麦,就落了两千多块?”
“嗯,秋天里用这两千多块买了麦种买了化肥,再种上。”
“那就是说你们忙一整儿不落一个钱?”西芳问。
“那要是种粮食能落下钱,谁还去城里打工哩?这就不错了,有的还赔钱哩。”
车窗外“呼”的一下,窗帘像一支箭扑打、直立起来,扫到章柿脸上,就像一股旋风,“呜”一声,还没等人回过神来,动车组从南向北去了。
“天哪,这就是动车组,真快。”章柿的脸上闪着孩子般新奇而惊异的光。
“那,快着哩,我听俺侄说他坐过,稳当得很,郑州到沙河,一站路,不到一钟头。”那农民说。
“那时速快有二百公里了。”章柿说。
“动车组最高时速可达三百公里。”旁边一个年轻人说。
“人真厉害,无所不能了。”章柿感叹着。“唉,俺娘五十多年前沿着铁路给我送馍,从家走到商桥,从商桥走到沙河,六十八里,走了一天。”
西芳拿眼睛剜章柿,出门前曾给他规定公共场所不要说那么多话,就算是安全的,可没有人有义务听你说话,你打扰了人家。章柿答应得好好的,一到实处却又忘了,西芳剜他,他装着没看见。
“那,以前的人不都是凭脚走哩,哪有车坐呀。”那个一脸憨厚的农民说,那样子就像捧哏的,及时接上章柿的每句话。
“俺娘是小脚,现在的年轻人都没见过,”他面向那个年轻人,伸出手比画着,“就这么长一点,还背了一篮子馍。”
西芳叹口气不再理他,章柿越发不管不顾地说下去,还真就吸引了很多人,将面孔转向他。那年轻人黑眼珠闪闪发亮。
列车向南,向南,一路呼啸,太阳光也越来越暖,窗外的麦田无边无际。西芳起身上了厕所,站在车厢门口看外面。大地,阳光,万分慷慨,什么种子种下去都能收获,养活人的粮食,给人提神的烟叶,牲口吃的草,还有能毒死人的孽草恶花,阳光照在万物身上,万物诚实生长,不管高低贵贱,一律有份。这些村庄,河流,有多少年了?人走了,来了,可她们永远在,你什么时候归来她还在等着你,你一去不回头把她抛弃,她还是在这里。二层小楼盖起来了,老房废弃不用了,那些砖,哀伤地匍匐在地。树长大了,人老死了,新人出生,而土地还是那片土地,村庄还是那个村庄。
Past,你好吗?你那里现在是沉沉黑夜吗?你想念我吗?曾经我为你六天没有来信而心痛难忍,热泪奔流,现在,你八个月没有来信了,你永远都不会来信了,我不再难过,我只是有点想念你,心里怀着像窗外阳光一般的温暖和辽阔。你无处不在。人生中的每一段情感一场场走过,像电视剧一样,永远上演,有的驻在心底,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有的像一阵风,吹过无痕,而我们的一生,就是承受的过程,我们不得已接受一切,包括麻木和冷漠,放弃和遗忘,绽放与衰落,往日不再来。
绽放与衰落。往日不再来。
Past,晚安。
她走回车厢里,见章柿还在说,周围听的人越来越多,那个年轻人更加专心,还有点激动。她走过去:“前面就是颍多湾,恁老家到了,还说。”
“还没说完哩,咱就这一个箱子一个包,提起来就走。说到我考上学的事了。那会儿高考,可不像现在,要命一样,那时谁也没想过,考上了咋,考不上咋,一切都很自然。我收到通知书的时候,正在地里薅草哩,回家给俺娘说,我考上学了去河北上学呀,俺娘说去上了呗。很平常,头都没有抬,手里的活儿也没停下。俺娘做了一辈子活,我从没见她闲过……”
章柿让西芳陪着他去老县城。他站在那个狭小的十字路口,寻找他记忆中的南街、北街,指出哪个门面从前是卖啥的。
“那时候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咋现在一看,老街就这么小,连个汽车开进来都走不利索。”
“我小时候还认为河西章是世界的中心呢,去年在杜湾派出所看到县地图,才知道她那么偏远,差不多是离县城最远的村子,才知道颍河的西边,就是另一个县。”西芳搀着章柿。章柿显得年轻,完全不到被人搀着的境况,可两人身处这里,一起追忆那么遥远的事情,显得与这个忙着追赶现代化的县城不般配,他们需要搀扶,在这一刻结成同盟。
中学已经搬走,老县城也不再热闹,行政中心因京广线的原因向西搬迁两公里,挨着铁路的东西两边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