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可惜,要是不会,咱也就不说啥了,你现在尝到粗心的下场了吧,几分之差,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项宇不吭声。西芳察言观色,看他并没有多少抵触,并且他毕竟知道西芳突然到来,是怀了一腔对他的爱与疼惜的,他偷眼看一下西芳,又低下头,很受用地听着。
“不过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他妈妈,明年再来一回,咋样?用实践证明你是能行的。”项宇还是不吭声,手开始不自然地在光脊梁上抓挠。“你明天早上到大街上做个调查,问问路上走着的人,谁没有失败过,谁没有不如意谁没有烦恼,要是一有挫折都像你这样打退堂鼓躺倒不干,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项宇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再偷眼看看姑姑。
西芳开始痛说家史,从季瓷说到胡爱花,从章守信说到章柿章楝章西平,无非是说这些人都爱你都想让你好都愿意在你人生最需要的时候帮助你鼓励你,但上学这事,高考这事,还有你今后自己的人生之路,非得用你自己的脚走不行,没有人能替得了你。自强的人才会有出路,咱章家多少代没有一个大官和有钱人,这是咱的命,可咱章家人都是有情有义有志气的,互相关爱互相支撑,不管人在哪里心都是在一起的。西芳越说越情绪激动,越胜券在握。罗北京和章楝也一递一句地帮腔,一起鼓励项宇,终于那小子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罗北京看看表:“一点了,阳平快下班了,干脆再坐着说一会儿,等阳平回来见个面。”西芳打开包,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专门给项宇说:“送你两条毛巾,一块香皂,开学了回学校用。”罗北京说:“咱这儿可多这东西了,阳平发的劳保里啥都有。你是没见,阳平对项宇可真是亲,只要说是给他侄儿东西哩,啥都舍得。”西芳趁机拍了一把项宇的光脊梁:“仔细想一想,你不是太委屈吧,一圈人关心爱护你,你还要咋样?”
火车司机下班回来,腼腆地对西芳笑笑,不再说话。罗北京说:“你看看,不好说话成这样,你姐来了,好几年不见,你都不问几句。”阳平脸更红了,坐在靠床边一个小凳子上低下头,好像因为西芳的到来,这个家突然不是他的家了,他倒成了客人。
西芳在郑州待了两天,给项宇和风细雨地说了好多话,讲了好多人生道理,项宇服服帖帖地表示,开学了回县上复习。
第二年,项宇考了535分,河南省本科线538分。
素娟的脸更苍白了,夜里睡不着,悔得肠子都绿了,恨自己为啥不当年花五万元给俩孩子买个西安户口。陕西省今年本科线还是不足五百分。大家打电话让项宇到西安来,安慰鼓励说,现实是如此残酷,我们必须得面对,你看到了,差一分都是不行的。项宇不像去年那么急躁,低着头,吭哧了一番,吐出两个字:“复习”。
第三年,项宇总算够着了分数线,凑合上了西安的一个二本院校。他自己跑回老家,把户口从河西章迁了出来。
这几年净忙了项宇的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项洁也长起来了。造物主有一双神奇的手,她褪去了童年章项洁的黑黄脸色,撑开她窄窄的小脑门,就像是每晚来到她的睡梦中用万能之手重塑了她的脸,用最慷慨的手法捏好了她的身姿,十六岁的项洁身材高挑,双腿笔直修长,面容细白,双眼恰似陕北民歌里唱的“毛眼眼”,看人的时候不敢直戳戳地看,闪着羞怯的光,忽闪忽闪地就把双眼皮低下来了。
项洁小的时候说:“我长得像我姑。”西莹马上绷了脸训她:“不许说像我,你看你长那难看样,丢我的人。”项洁便不敢说了。现在西莹看着项洁说:“从前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就是像我。”
素娟给西芳说:“你跟西莹咋能是一个爹娘生的哩?说给谁谁都不信。”可就是有这样的事,亲亲的兄弟姐妹却没有一点儿相似。西芳这些年一直记挂着当年西平把她们几个的材料送来后红肿的眼睛,可西莹跟没事人一样,在她心里,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是她自己的享受,她假如这个月挣了五百块,她就敢花八百,没有,她会借,她会要,她会编出很多理由,她甚至去问素娟要钱。素娟面子磨不开,掏出二十块钱给她,她出门打上出租车就跟男人约会去。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假如你告诉她,你再努力一下再要强一点自律一点,你就会有一种体面像样的日子,因为你本不是太差的人,那她也不。她不愿费一点事,她不愿给自己一点约束和难题,她只要那种简单的享受和直白的快乐。章西莹就是这样的人。从小,西芳就不太愿意搭理她,长大后,两个人话更少,房间里一人一张单人床。有一回下雨,西莹不舍得穿自己那些几百块钱的鞋,经过短暂的犹豫,她从床底下拉出西芳的鞋来穿。西芳问:“你为啥穿我的鞋?”西莹理直气壮地问她:“你没看外面下雨,把我的鞋踩坏了咋办?”“那我的鞋不怕踩坏吗?这鞋我平常还舍不得穿呢。”那时西芳没有到电台,她还过着简朴而封闭的工厂生活,从来不像西莹一样几百块钱的鞋都舍得买。“这么难看的鞋,我还不想穿呢。”西莹把西芳的鞋用脚蹬掉甩在地上,穿上自己的高级皮鞋走了。
章西莹长得不难看,如果她耐下心来好好读几本书,好好动一动作为女人的心眼,也算是个很上路数的人,嫁个体面男人,也是不难的事。可她不,她从不读书,她只忙着约会,跑着玩,跑着跑着就把一张脸跑粗俗了——西芳总结她那张脸是粗俗美。好在她交往的男人,她的恋爱对象也都不是什么太上路数的男人,所以章西莹这种粗俗美对付他们也算是绰绰有余,兴割眼皮的时候她割了眼皮兴垫鼻梁的时候她垫了鼻梁,猛一看上去,倒是个扎眼的美人。她在恋爱市场上还是比较抢手的,也曾有过男人为了她在夜市上抡着酒瓶子打架的事,也曾有过男孩子喝醉后半夜里痛哭流涕在她家楼下喊她名字的事。
家里人心焦火燎地说着项宇的事情时,西莹该干啥干啥,她连问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她有她自己的事,她结婚两三年了,丈夫阿六跟她一样,都是家里的老小,都是挣一个想花八个的主儿,两个人经常穿得一个比一个好地一起出门,两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不足十块,就这也敢逛大街,逛着逛到阿六的某个姐姐那里。阿六有五个姐姐,分布在市内各个地方,两人去了,张口说没有买油的钱了,今晚的菜都没法炒,阿六的姐姐也都跟他们不计较,掏出钱给他,他也是多少不嫌,二百块伸手接住,二十块也伸手接了,两人转身进饭馆。如果西莹很高兴那就是姐姐们给钱不少,如果西莹对阿六摔摔打打那就是姐姐们不凑手给得少了,西莹马上就会骂:“你姐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穿着一千多的皮鞋才给咱三十块钱,打发要饭的呢,以后你不许叫她姐听到没有?”
西莹背着阿六又跟小杜好上了。她的好不像别人的好,偷着摸着,她直接就住到小杜家里了。阿六找不到西莹,就去找章柿,去找西芳。章柿和西芳也一百个不理解一百个没办法,她嫁给你了是你家的人了,怎么到我们这儿找呢?阿六想了好多办法,托了好多朋友,终于找到小杜的家,堵在他家门口,西莹刚一出门,被几个人捉了塞到一辆车上,拉回阿六的家里。打也打了,闹也闹了。有一些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打闹,不打不闹没啥意思,你叫他天天有礼有节地跟人说话,每天相敬如宾地过日子他做不到。打闹完后,锁在家里。锁了几天,西莹又想办法出去了,还真有点为了爱情冲破一切阻力的劲头。阿六没办法,只好来找小杜。他知道西莹的脾气,她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阿六想,再不可能叫她回头了,两个男人协商,用钱了结这一切吧。这世上好多好多难缠事钱一出面就好办。谈好价钱,阿六和西莹去离婚,小杜陪着。纵是那些见多识广的民政局的人,也没见过三个人来打离婚的,这场婚外恋就有了点儿一手交钱一手放人的悲壮和明白。可是,走着走着,阿六后悔了,阿六不干了,阿六突然觉得划不来了,他觉得小杜给他一万块钱太少了,幡然悔悟的阿六在婚姻登记处门口转身走了。
身后那两个人追上来,问到底怎么了,有话好好说。阿六说,我咋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一万块就把老婆让给别人了。那两人问,你想要多少?
阿六说再加五千。
小杜说我没了,就一万,多一分没有。阿六说没有我就不离。西莹说,阿六我告诉你,离不离由你,你以为不离就能拖住我,那不就是一张破纸吗?你爱离不离,你今天好好离了,我去跟小杜过日子,哪天想起你或小杜欺负我了我还会回来看看你,咱还可以做朋友。她咬了阿六的耳朵说,离了我也能回来跟你睡呀,咱俩夫妻一场你闹那么僵有啥意思。阿六其实很怕西莹,越怕越爱,越爱越怕。有一回西莹他俩吵架,他把门“砰”地一摔出来在街上走,西莹跟在他后面说,我看你还能去哪儿!就不信你能跑到天上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啊走,穿过了几条街。路边发廊里女孩说大哥进来呀。阿六说不敢,我媳妇在后边跟着哩,我怕她打我。西莹说,你敢你得有钱呀,你把口袋掏遍你再能掏出五十块钱算你有本事。那时他多幸福啊,两人打架都是美好的回忆,西莹那张美艳的脸在他面前晃着,天天骂他一回他也愿意。现在西莹要跟别人走,他越想越委屈,我都当了王八了,我多要五千块咋了。阿六一委屈眼里就有了泪,一有泪就站在马路边上“哗哗”地流开了,快一米八的小伙子穿得要多体面有多体面,却在马路边流泪。小杜一看不好欺人太甚,说,算了我认了,三千吧。阿六说不行,四千五。小杜说,三千五。阿六说四千,小杜说,我卡上只有三千五了,给了你这个月西莹我俩就得回我妈那儿吃饭。阿六同志擦干眼泪,手掌一拍,成交!三个人又一起到ATM机上取了钱,交给阿六,再一起到婚姻登记处,阿六和西莹办了离婚手续,出门看着西莹跟小杜走了。
在西芳眼里,项宇的事刚告一段落,现在长大了的项洁成为她心头沉甸甸的一块石头。项洁从两三岁就来到城市,她早已不知道农村生活是怎么回事,可她还是农村户口。她很快会长大,她会更美丽更懂事更可爱,她要工作她要谈恋爱,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姑娘会被打入另册,好的小伙子不会考虑她。想到这些,西芳半夜里都会惊醒,心里一阵阵地疼。
贾富强从青海打来电话说,西平,给我个银行账号,先给你打过去两万,你别恼我,我一直就没缓过来,总是吃了这顿不知下顿在哪儿,好容易攒下了两万,说啥也得先给你。
这对西平来说,倒像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四五年了,贾富强一直没信儿,他以为他的四万块钱泡汤了,谁知这贾富强还算有良心,主动要给他还钱,他一时心里感激万分,说了账号后又对贾富强深情地说:“富强哥,回来吧,西安这儿钱到底好挣点,离老家也近,你有几年没回老家了吧?”
“唉,说那弄啥呀?我这样跟要饭的差不多了,还有啥脸回老家?几个孩子都几年没见了,西安也不能回,那些王八孙能饶了我吗?欠他们十来万哩。西平,你可千万别给他们说我有信儿了。”
第二天,西平到银行去查,他的账户上果然多了两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