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来的时候西芳正在厨房吃饭,她下了夜班回来晚,家里人都休息了。陈芳就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脸色很白,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不停地搓来搓去。西芳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陈芳跟一个有家的男人好了几年,那男人总说离婚却总也离不掉,陈芳常跟他在这个或那个招待所里见面,上下班的路上陈芳被人指着在身后说来说去。西芳认为这样不好,让自己的父母在单位没脸做人。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得照顾亲人的脸面。去年夏天,陈芳来求她,也是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让西芳跟她一起去她家里,给她妈说她今晚在她家睡觉,被西芳干脆地拒绝了。西芳义正词严地说:“你不能再跟那个人在一起了,他离不了婚的,他是在骗你在玩弄你,你这么好的条件,好好找一个小伙子谈恋爱结婚多好。”陈芳有点吃惊有点无辜地看着她:“你咋跟我爸我妈说的一样?我爸为我这事都哭了,他说我再这样下去,只能找个郊区农民嫁掉,天河厂不会有人要我了。”“就这你还晚上不回家,还让我跟你一起去骗你妈,我告诉你,我不去,我没脸去给你妈说。我觉得你做这些太不值了,那男人有什么好?”
是啊,那男人有什么好呢?是个司机,长相一般,腿还不直,分明就是个罗圈腿。可对于正在青春躁动期的姑娘们来说,有一个已婚男人陪伴自己,有成熟的性经验培养自己,有那种手到擒来的虚荣和轻浅的享受,这是那些激烈动荡无可依靠的青春岁月中的致命的诱惑,尤其尝过那种感受的人,不可能轻易摆脱,哪怕带来一次次恶果,谁能轻易斩断呢?
陈芳坐在那里,头低下,终于又抬起来,看着另一个地方:“西芳,我怀孕了。”
西芳心里一疼。凶险的手术床,冰冷的器械。再看陈芳坐在厨房门口的墙角,双手在膝盖之间搓着。十几年前,她初来西安,是那么羡慕生活优越的陈芳,那时陈芳就是她心里的小公主。阳光照着,两个女孩儿面对面站在双杠里面,胳膊高高地架在双杠上,像小鸟展翅飞翔,说着自己想当贵妇人的梦想。那时谁也想不到,若干年后,她们的双腿要被高高地架在手术床上。
“你给他说了吗?”西芳问。
“说了,他说他这几天出不来,他老婆看他看得可严了,动不动就拿刀跟他闹……我做过好几回了,昨天看《知音》上说,如果做人流次数过多,就有可能丧失生育能力。”
“你这回能不能下决心离开他?”
“不是我离不离开的问题,是他明白地给我说了,他离不了婚。”
“那,我陪你去做吧,明天?”
“算了,我自己去吧,只是心里难受,找你来说一说。”陈芳站起来,修长而美好的身体穿过西芳家的小客厅,体内隐藏着一个必须赶快拿掉的小生命,自己打开门走了。
生活并不像你想象或某人给你承诺的那么顺利。三个月后,西芳还是从事接线员的工作,因为有好多栏目还没有正式运行,当初承诺的调关系好像也很遥远。刘红明仍然天天来看她,好像两个人是在谈恋爱的样子。西芳只是在心里感激他,总觉得他身上还有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他的那种胆小软弱、爱脸红。她知道自己只是在心里有点想念文武斌,假如文武斌站在眼前,她也不会对他有太多的好感,她爱的是强者型男人,可强者型男人在伤害人的时候,也是强者型的。那怎么办呢?生活总是不可能给你所有想要的,不可能把你对异性的一切理想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而人生的悲剧在于我们总想要那个集于一身的人,倒好像那个集于一身的人就刚好也能看上你一样。
章西芳就是为了这个“集于一身”,又徘徊周折了好几年。
章西平决定到西安来。奶奶去世后半年,爷爷也不在了。前后两个大院子,就他们一家四口。村上不断有人出外打工,他和素娟合计好后,地租给别人种,一家四口来到西安。章柿把天河厂南大门的两间防震棚粉刷一番,成为他们的家。章项宇在天河厂子弟学校上小学,跟着胡爱花在楼上生活,章项洁在天河幼儿园入托,由素娟自己带。
章安金和他媳妇田老师早两年就出来了,在西郊大学路上卖服装。田老师考了几回也没考上公办教师,各个学校清理民办教师时,把她也清理回家了。她如今已是生了几个孩子的人,本就算不上美人,再加上生活的不如意,这么个内心不甘的人愣是只有贴在商店橱窗前看一眼那些优质护肤品的份儿,脸上早早地长了好多斑点,成了不折不扣的村妇,干脆也像别人一样,跟着男人出门打工了。大学路市场还有好几个河西章的人,一个带一个,都来了。西平因为在家跟安金关系好,两人一个老实一个灵活,就常常一个听一个的一个离不开一个,安金喊起季瓷奶奶来可比西平亲热得多,那两回季瓷在磨盘上把胳膊摔坏了,安金拉起架子车跑得飞快,急得泪都出来了。凭这一点,西平在心里服服地把他当了哥。安金给他捎话说这里钱好挣,他就一家迁来了。问安金办个摊点要多少钱,安金伸出一个巴掌,西平就给他拿了五百块钱,叫安金也在大学路上给他弄一个卖服装的亭子。
假如这世上有一种人啥都愿意忍耐,啥苦日子都能过,认为自己没有大本事也就不想着那些大福大贵,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金光大道让有本事的人走去,咱只要挤挤身过去就中了,那就是章西平这样的人。他永远不知道也不理解,这世上还有一种人,那就是不让他当皇帝不让他主宰局面他就不干,他会把这个世界砸碎打烂,重新洗牌,让它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来。章西平聊以自慰的是,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千千万,吃苦受累大家都这样又不是咱一个。他和素娟买了月票,天天乘公交车从东郊到西郊,守着那个服装摊点。慢慢地他发现,他和素娟就不是做生意的人,首先嘴不会说,大学生没有钱,女学生一压价一磨牙,西平说,好,我少挣点,给你吧。看着安金在斜对面嘴巴一张一合,面带笑容,很快就把衣服卖出去了,比他卖的价还高。西平安慰自己,人家卖两件我卖一件,人家一天挣五十我挣三十,这总中吧。“看来咱奶奶说得对,”他对素娟说,“三年学个秀才十年学不来生意人。”
有时候项洁哭着闹着不上幼儿园,早上软硬兼施也送不去,是不是小小的她也知道她是个乡下孩子,把她放到一堆城里孩子中间,马上就会被人用目光剥离出来,她本能地对那个牢笼般的地方产生恐惧。往往这时西平就先一个人去,让素娟在家跟项洁磨,最后要么打一顿,要么给买个好东西,到快中午的时候送去,她再坐车到西郊来。
西平一个人的时候,难免顾不过来,会丢衣服。买不起新衣服的女大学生徘徊在市场上。西平正在招呼一个顾客,安金跑过来,一把抓住他身后的一个女学生:“偷衣服,拿出来。”西平转回身,见一个女学生正把一件上衣往自己的怀里掖。市场上一下子乱起来,摊主、顾客都拥过来看这场人赃俱获。假如抓小偷是个有趣的事,那么抓个女大学生就更有意思了。河西章的人可劲起哄:“西平,把她送派出所去,不能轻饶她,还大学生哩,咦,不嫌丢人。”
“去吧,西平,我帮你看着摊子。”安金说。
那女学生已经把衣服从自己身上抽出来放回到西平的铁架子上,脸色煞白地站着。西平责怪地看着她,被河西章的摊主们喊得没有办法,也脸色煞白起来,不但脸色煞白,还手脚冰凉,心“咚咚”跳,好像天大的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收了那顾客的钱,对女学生说:“走,去派出所吧,你也真是,大学生啊你。”
女学生走在前,章西平走在后,手里拿着女学生的包,他知道像这样的包里很可能不足十块钱,但可能有她的一些有用的证件和通讯录什么的。那女学生有点少白头,头发好像突然之间更乱了,像干草一样,腰也塌了下去,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人造革皮鞋。她回过头,绝望地看一眼西平,艰难地咽一口唾沫,连脸上的青春痘都变得苍白了。西平看出来,她是个农村姑娘。“你站住吧。”他说。那女学生停下来,羔羊般地看着他。
“你家是哪儿的?”
“陕南的。”
“是这学校的学生?”他指指旁边的大学。
她点点头。
“要是把你送派出所,学校就会处分你吧?”
她又点点头,咬着嘴唇,眼里有了泪光。
“你是大学生啊,你咋能偷东西?你心里咋想的?”他脸色严峻起来,想给她好好上一课,把自小从奶奶那儿听来的道理给她讲一番。奶奶常说,不是自己的东西就别想着要,看都不多看一眼,有本事自己挣,没本事只该受穷。他又觉得自己可笑,一个高中生,一个在城里摆小摊的农民,却来给一个大学生讲道理,人家啥不知道,人家要是有钱,谁不知道拿出钱来扔给你,买个东西多气派呀。奶奶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英雄汉都能难倒,何况一般人哩。
她低下头,脸色更加灰白。西平叹口气:“我压根就不想送你去派出所,是他们喊得我没办法。你走吧,只让你记住我一句话,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别人要是抓住你,就没有我这么好心了。”
那女学生感激地看他一眼,接过西平递过来的包,转身跑了,穿过路边乱哄哄的人群,很快没影了。
西平回到自己摊位上,素娟已经来了,坐在那里,斜着眼问他:“把她送去了?”
“半路上,我让她走了,别跟他们说。”
“我就知是这。”素娟说,“刚才他们一说,我就心想,你要是能把她送到派出所,我的王字就倒着写。”
“你再倒着写,还是王。”西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