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东边的庄上住着一个死了爹娘的孩子,多少有点憨,也不是那种实头头儿的憨,反正是不全精,咱就叫他憨子吧。憨子跟着哥嫂过日子。他嫂子心眼歹,不想养活他了,给他说,你都十二了,给你划点地挖点粮食,你自己顶门立户吧。憨子说中啊。他嫂子给他挖了小半袋子高粱籽,放锅里给炒熟了,她往锅里倒的时候,掉到锅台上一个,炒熟的时候往布袋里撮,就连着这颗生高粱籽一起撮袋子里了,交给他叫他去种地。这憨子就把半袋子高粱籽种下了,天天去地里看啊,等啊,就出了那一棵,憨子就天天给这一棵高粱锄地、上肥。”
圈椅里的小人儿不哭也不闹,仰脸瞪着小眼看季瓷的嘴。
“唉,你这小王八孙,你也不问点啥,你爷,你爸爸,你姑姑听着就问这问那,为啥是这样,为啥不是那样,我就停下来给他们说。你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你不问问他咋那么憨,也不管那些高粱咋不出,看,憨子憨子嘛,憨子只知吃饱了不饥,别的事,他不管不问,他就不知道操心生气,憨子是这世上最有福的人。这憨子天天去经管那一棵高粱,他嫂子坐家里捂着嘴笑哩。到了快收的时候,这一棵高粱长成了树一般,上面通天高长了一个高粱穗,这一天憨子拿了一根绳去地里收他的高粱。”
正说着,西芳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了!”西芳在过道里就喊开了,她太激动了。她给爸妈说了好多好话,他们答应她暑假里自己回来。下了火车,步行十九里,为的就是这声“奶奶,我回来了”。
“你那么大声弄啥?看把小孩吓的。你不用喊,我夜儿黑梦见你坐上火车了,你过了白果集我就闻着你的气儿了。包放下,饥不饥呀?馍筐里有馍,拿着吃去吧。”
西芳“嘿嘿”笑笑,去灶火洗了手,去馍筐里拿了个烙馍,就像她从前放学一样,又从灶火放葱的地方找到一棵小葱,剥了皮卷到馍里吃。她这时觉得,她压根就没有去西安,她跟奶奶没有这五年的分离,她还是一屁股坐在奶奶的身边。季瓷好像也是这样想的,很平常地看看她,只是觉得这闺女咋几天没见,身子大了好多。
“正给小孩儿讲瞎话哩,你猜,我讲到哪儿了?”季瓷低着头继续整她的乱线。
“那憨子拿根绳去收他的高粱了。”西芳狠狠咬一口烙馍,靠在她侄子的圈椅边,伸指头逗他的胖脸蛋。
“那憨子拿根绳,刚走到地边上——”
“刮来了一阵大黑风,啥都看不见了。”西芳扭回头,对圈椅里的小孩儿说。
“咦,咦,你说吧,我不说了。”季瓷狠狠地搓一下手里的纳底绳。
“你说你说,我不说了。”西芳扭扭身子,“咯咯”笑。
“风把那棵高粱刮跑了,憨子就在后面撵呀,撵了可远可远,跑到天黑,来到一片撂天地,也没撵上那棵高粱。他也使得跑不动了,见前面一个小屋,他进去,刚坐下想歇会儿,听到外面有人闹嚷嚷地说着话往屋里来了,憨子吓得顺着柱子爬到梁上。就见进来了四个仙家,刚一进来,有一个吸吸鼻子说:‘不好,我闻到生人味了。’那几个说:‘没有没有,这撂天地里,方圆几十里都没庄子,哪来的人,快开始吧。’就听里面一个说:‘金银牌金银牌,快点把灯点起来。’‘哗’,灯明了;‘金银牌金银牌,桌子椅子搬上来。’‘哗’,一张八仙桌上来了,四个椅子摆好了——”
“你等等,谁摆上来的呀?”西芳问。
“我哪儿知道谁摆上来的,仙家的门道儿,咱知?”季瓷瞪着浑浊的眼看着西芳说。
“那憨子总得知吧,他看见了吧?”西芳又问。
“那憨子在梁上净吓得筛糠了,他哪能看恁清。你咋恁几年还改不了这毛病,问那么清,还叫瞎话吗?你听不听了?不听回你的西安去吧,叫我给小孩儿一个人说,他还没听够哩。”
“听,听,我也没听够哩,说吧。”西芳伸长脖子咽下最后一口烙馍,拍了拍手上的细面。
“那人又说:‘金银牌金银牌,肉菜端上来’,‘哗’,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全上来了,几个仙家开始吃。那憨子在梁上馋得呀,嘴水流下多长。下面的一个仙家说:‘不对,我还是闻到一股生人味。’那几个说:‘没有,没有,快吃吧,吃了咱还赶路哩。’那憨子在梁上急得头往下伸多长,伸着伸着,没扒好,‘咣当’一下掉下来,吓得仙家‘呜’一声跑没影了。”
“仙家为啥怕凡人哩?还是个憨子。”西芳又打断。
“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都不知对方是咋回事,当然怕了,人怕鬼,鬼也怕人,是一个理儿。这憨子掉到地上,一看,桌子上肉菜还在,金银牌也在,他饱饱地吃了一顿,金银牌往怀里一揣,就回家了。第二天,他嫂子一看这憨子又回来了,别提多恼了,想着他跑丢算了,就不用养活他了,这下就看着他饿死吧,谁叫他种不来一个粮食籽哩。没想到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憨子见天活蹦乱跳出来玩,屋里也不见冒烟,他吃的啥哩?这天黑透,见憨子回家把门插好,嫂子跟过去扒门缝看,就见他在屋里‘金银牌金银牌,桌子椅子摆上来,肉菜端上来’,亲眼看见那憨子大口吃肉,恼得不轻,回去给她男人说,得想法把金银牌从这憨子手里哄过来。第二天嫂子去拉住憨子的手说:‘兄弟呀,你一个人过多受苦,还是过去跟着你哥俺俩吧。’那憨子跟她去了。嫂子说:‘咱是一家人了,你那金银牌拿出来大家使吧。’憨子拿出来交给嫂子。嫂子吃过肉菜后又想起来自己的塌鼻儿,就说:‘金银牌金银牌,把我的鼻子长上来。’她的鼻子‘哗’一下,长了三尺长。”
“咯咯咯……”圈椅里那小子一蹿一蹿地笑起来,好像他听懂了。
“咦,你听懂了,别急着笑,还没说完哩。”季瓷自己倒是也“咯咯咯”笑了起来。“嫂子一看这样,还不如自己的塌鼻哩,又说:‘金银牌金银牌,叫我的鼻子收回来。’‘哗’,鼻子成了一个坑。这一看又不中。‘金银牌金银牌,叫我的鼻子长上来。’‘哗’,三尺长,金银牌金银牌,哗,一个坑,哗,三尺长。她一辈子啥事都干不成,就成天在家里念金银牌。”
听完瞎话,西芳到后地去找爷爷。她听奶奶说爷爷到后地薅草去了,她又卷了一个烙馍,双手握着,这回里面卷的是白糖,只能横着拿。站在屋后的高地方,烙馍吃了一半,看到爷爷从北边过来了,正走在一个大坑里,这个坑是她离开河西章后产生的。她走后,柿树被挖了,因为村里宅基地渐渐吃紧,那片地方划给了别人家做宅基地了,被挖土烧砖的人挖出一个大坑。眼里没有那棵大柿树,心里很是失落,看着那个大坑有点陌生。章守信背着一捆牛草从坑里走过,看到一个洋洋气气的闺女站在自家屋后,不知是哪来的小孩。听到那闺女叫一声爷,章守信再仔细一看,啊,是他的西芳。西芳啊,走的时候不高的小闺女,灰不楚楚的,现在长成大闺女了,头发黑明黑明,脸蛋白生生的,尖尖的下颏,天哪,竟隐隐乎乎仿佛当年季瓷的样儿。章守信“呜”的一声哭了,嘴里喊一声:“我的孩呀。”脚下一打绊,趴倒在坑边上。他手脚并用,扒着坑边的缓坡爬了出来,嘴里还是“呜呜”哭着,大串的泪流出来。他老了,他再也没有脾气了,他的心越来越软,软得看到自己的重孙子爱得不行,软得看见几年没见的西芳就像孩子一样幸福地哭。章西芳一辈子想起这个场景就后悔,她那时为什么不下到坑里把爷爷扶起来,而是在屋后的地上站着,手里握着烙馍,两腮鼓着,看着爷爷自己从坑里爬出来。
章守信拍拍身上的土,擦擦脸上的泪,冲着西芳嘿嘿笑着:“走,回去吧,烙馍里卷的啥?我有韭花哩,你没看见?在老地方。”西芳跟爷爷一起来到东屋里,在爷爷的床上坐下,看爷爷的窗台上放个半大的罐头瓶,里面有半瓶他自己腌的韭花。胡爱花去了西安后,章守信就住到了东屋里。西芳又闻到那股刺闹味。夏天的时候,章守信先是一身汗,再是被雨一淋,雨中跑回来,用本已不干净的腈纶毛巾把身上头上的雨水凑合擦擦,坐在屋里,慢慢晾干,身上就汇聚了这种刺闹味。章西芳一生的记忆里,对这种味最敏感,她把这称为“爷爷的味道”。此时她就坐在这种浓烈的刺闹味里,拿出给章守信的一包大白兔奶糖,再拿出十块钱说:“我妈让给你的,别吭声,不叫俺奶奶知,叫你去集上会上花哩。”章守信高兴地把那钱藏了起来。
多年来总是这样,这个回来了,那个又走了,西芳闺女在家待了一个月后,也要走了。季瓷看着她整理东西,看着西平推出自行车去送她,她把他们送出村东头,脸定得平平的。西芳殷殷切切地看她几回,想获取她一个对等的眼神,可从她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看得紧了,眼巴巴想落泪,季瓷大声吵她:“要走就快点走吧,我就看不惯你们一个一个磨磨蹭蹭哭哭流流的样儿,一说出门哩,老也不利索,早点去车站等着比啥都强,那火车还会等你?”西芳加快脚步跳上西平的自行车后坐,脸朝前给她个后脑勺。
她自己往家里走。街里闲坐着的人说:“看看,又走了吧,把你这老婆儿撇家里。”
“撇家里撇家里,哼,我谁都不挂谁都不想,想这些王八孙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她走回家,继续接她的乱线。
有时候,她给怀里揣几根纳底绳去她娘家,看看季刘氏,说说她坏脾气的侄儿,把几根纳底绳给他侄媳妇。她拣农闲素娟不下地的时候去,走之前对着圈椅里一蹿一蹿的小人说:“快点长大,长大了跟老老回你老舅姥娘家去,这会儿,我可抱不动你,二三里哩,我得慢慢走。唉,老来难,老来难,离家还有二里地,比当年十里还要难。”那小人儿冲着她的背影张着手,“哇哇”大哭。她穿着出门的衣裳,上面几道子折痕。素娟在身后说:“奶奶,我给你把衣裳熨平吧,可快了,把熨铁拿到五奶奶家的煤火上一烧就好了,一推,平展展的。”
“不要,熨那么展有啥好。我天黑前就回来,等我回来烧锅。”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过道。她不喜欢新东西,她不愿烧煤火,她说年轻人是怕出力才图那煤火省事,可是那费钱哩,家里有这么多不掏钱的苞谷秆、麦秸、碎柴火末子。烧火是她的事,她嫌素娟烧锅只拣好柴火往里填,而她只往里填碎的,细细碎碎的柴火末子,在灶膛门口堆好,一点一点往里推。
街里,有人跟她打招呼:“这老婆儿又回娘家呀?给你娘家拿啥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