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芳总是一个人玩的时候才能显出她非凡的想象力,在这个沙子堆上想象着河西章的孩子都来这里,听她的指挥,人多力量大,很快把这里变成他们的天堂,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上面奔力奔忙。她垒出那么多房子,花园,然后她在每间房子走来走去,想象着哪个是她的客厅,哪个是她的花园,想象着自己变成了贵妇人,对了,还应该有马棚,她又奋力在沙子堆上开出一片马棚来。
从天河厂开出一辆小卡车,向西一拐停在路边,章柿从里面跳出来,冲着沙子堆喊西芳:“我和叔叔们去十里铺买花生米,你去不去?”“去哩,去哩。”西芳拍着手跑下沙子堆,丢下她建设好的贵妇人家园。“好,站这儿等着,我回去给你奶奶说一声。”章柿跑向路南那片防震棚,两分钟后回来:“好,出发。”爸爸抱起她进驾驶室,里面除了司机已经坐了一个叔叔,爸爸再进去就很挤了,只能把她抱着坐在腿上。
一路上她很拘谨。她很少和爸爸这么亲近,她九岁了,这样坐在爸爸腿上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初五的中午她下火车就被爸爸抱起,那时她刚走出车厢门口,爸爸伸出两只手,卡住她腋下,呼地把她接出了车厢,然后抱在自己怀里,她全身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挣扎下来,跟爸爸妈妈隔开几步走。她对爸爸妈妈实在太陌生了,他们跟她说话,她一开口总说不到点上,她常常看到爸爸眼神里有嫌弃的目光,她坚信爸爸不喜欢她,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更喜欢妹妹。我还不稀罕你喜欢哩。刚才她那么痛快地说去哩去哩,一定是她先看到了汽车,她喜欢汽车,爸爸带着她去马路上看过两回汽车。天河厂所在地是西安东郊一个缓缓的原上,出南大门向南走,单身职工楼的后边就是长乐路,从市里延伸过来,被在这里齐齐地挖下去两层楼的深度。长乐路上有两趟公共汽车,一趟电车,都是圆圆的屁股,偶尔还有一个老鼠车,“突突突”跑过,后面冒一股黑烟。老鼠车是西芳给它起的名字,它三个轮子,前脸尖尖,像极了老鼠。章西芳的童年记忆里,除了那圆屁股的公共汽车外,就是这“突突突”冒黑烟的老鼠车。而她还没有坐过这种神气活现的小卡车。
她不知道花生米是什么,她知道花生,在老家人们叫作罗生,也知道大米,可花生米是什么呢?她知道反正是吃的东西。汽车平稳地在路上跑着,慢慢离开城区,两边都是农村。她想问问爸爸,啥叫花生米,可害怕爸爸和两个叔叔笑话她。她来到城市,有那么多她不知道不认识的东西,爸爸常笑话她是农村娃。那一回爸爸买了电影票带着奶奶她们几个去天河俱乐部看电影,进到里面她就欢天喜地地坐在一个座位上,爸爸把她拉起来说,要按票坐,你还当这是在农村看戏,想坐哪儿坐哪儿。在黑暗中她也知自己脸红了,跟着大家往前走,不敢抬头。往往这个时候妈妈会伸出手拉住她。妈妈的手上有几个老趼,但很温热,妈妈话不多,总是很温存地拉住她的手。看来火车上那个女人说得对,她就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她不知道花生米是什么,但是她不问,她想,去了我就会看到。车到地方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袋子里敞开的,一袋一袋摆放好的花生仁,她知道了,花生剥了皮就叫花生米。
看来,城市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喜欢城市,又害怕城市,在城市里她显得像个傻瓜。
星期天的时候,章柿问厂里借了三轮车,车上带着季瓷、胡爱花和两个孩子,从他们住的天河厂直向西,先到革命公园看了动物,再向西,从北大街向南拐,看了钟楼,顺着东大街向东,走到大差市,向南拐,出和平门,来到大雁塔,两毛钱一张票,让季瓷上了大雁塔。在慈恩寺里,他们扒着门缝看房子里的摆设,门一个个都上了锁。“****”期间红卫兵冲进来要砸里面的东西,和尚们拼力保护,从那时房门上锁,再没有开过。
季瓷这次来西安最大的收获除了看景致,就是发现了乱线。
城里没有那么多活可干,见天吃了饭就坐在那儿,这不是她的生活方式,她是要干活的。每天章柿送胡爱花去她的垃圾拣拾组上班,送西莹上幼儿园,然后去天河厂上班,西芳去厂门口沙子堆建造她的贵妇人花园,家里就剩她一个。城里人都忙得走路不往两边看,整个防震棚区域几十户人家,也没人跟她说个话,她还是像在家里时一样,把门开得大大的,太阳好的时候,就坐在屋外的走道上,扒出他们的衣服,看看哪儿破了要补,哪个扣掉了,找一个缝上。几天后,一个老太婆拄着棍走过来,停在她门口,看来很想跟她说说话,可一开口,满嘴陕西话,一句听不懂,她说话对方也是张张嘴不知咋回应,俩老婆也不泄气,各说各的。第二天,那老婆又来了,自己搬个小凳子。两人像模像样说了几天话。章柿问季瓷,我见你跟王连明他妈说那么热闹,都说的啥呀?季瓷说,不知呀,她说她的我说我的,一句没听懂。
章柿在车间随手拿了一团棉纱线,回来放到桌上,说家里刷锅的棉纱快用得不行了,该换新的了。
他们上班走的时候,季瓷把那团棉纱线拿到门外的阳光里,一根根抽出来,接好,缠成线团,十来个线团合成股,搓成了纳底绳。当章柿下班回来的时候,他昨天拿回的棉纱线变成了三根长长的纳底绳。季瓷问他,你车间里还有这乱线没有?章柿说多的是,都是垃圾,在墙边堆着,季瓷说,你给我多拿点,我没事就把它搓成绳,拿回去叫北京做鞋用。
从此季瓷天天坐在门外整那些乱线,她的纳底绳越攒越多。
快收麦了,季瓷执意要回家,西芳也在这儿玩够了,章柿和胡爱花再三挽留,仍是非要回去,催着章柿去买车票。
“快仨月了,在西安都吃胖了,景致也看了,大雁塔也上了,钟楼也见了,动物园的老虎、猴子也知长啥样了,回去能说几年的了,快点叫俺走吧。”
就是,就是,不想在你家住了。西芳也在心里说。
章柿说:“好,我写信叫西平来,接你们回去。”
“咋用得着接呀,你给买好票,把俺送上车,叫西平在那边车站接住就中了。”
“你们来时挤成那样,就算现在没那么挤,万一路上有个啥事,我不放心。再说,西平十来年没到西安了,叫他来看看。”
西平到了后,章柿就去北大街的火车票预售处买好了三天后回去的车票。
从车票买回来,胡爱花就拉着西芳的手问,回去后想妈不?西芳说,不想。过了会儿又问,西芳,回去后想妈不?西芳说,不想。第二天又问,回去后真的想妈不?西芳说,不想。季瓷把西芳拉到一边说,你妈再问你就说想。西芳咬住嘴唇不吭声,晚上胡爱花再问,西芳再说,不想。胡爱花躺床上流泪。西芳来这几个月也不跟她睡,勉强有一晚哄着跟她睡一个被窝,卷着被子趔在一边。
去火车站的路上了,胡爱花还是拉着她的手,西芳,来,不叫别人听见,小声跟妈说,回去后,想不想我?西芳头扭到一边,很干脆地说,不想。胡爱花头也扭向一边,悄没声擦泪。季瓷说:“你别问了,这闺女就是这性子,不会给人说句软话,她心里想嘴上也不说,说想能咋着,不是还得分开。”
把他们送上车,找到座位看着坐好,又交代了一些说过好多遍的话,叫西平晚上不要睡那么死,看好东西。西平心里说,咱有啥好东西呀?里面装得最多的就是一团一团的乱线。车厢广播里说,请送亲友的同志抓紧时间下车。章柿说,娘,那我们下了,西平,回去后写信来。
胡爱花的脸从车窗外殷殷切切地探上来,向西芳招手。西芳走到窗边,胡爱花的手探进来,往里够着,西芳把手伸出去,叫她握住。“西芳好闺女,给妈说,回去后想妈不想?”西芳这几天被这个问题闹得很烦,她咬住嘴唇,把头扭到一边,嘴里吐出两个字:“不想。”
车开了,站台上的胡爱花双手捂脸,背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