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白菜扑棱棱
生儿养女枉搭功
生的儿子随妻去
生的女儿随夫行
撇下八十老母孤零零
章西芳盼着,一开学她就是河西章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爸爸几年来给她寄的《陕西少年》《儿童时代》,她每一期都保存着,还有一些单独的书,带插图的,她都视若珍宝,有小朋友来借,她不叫人家拿走,叫人家在她家里看,在她眼皮子底下看。小朋友也无怨言,见天来她家里,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看。也有时候来的人多,给大家说,都坐好,我来念。这样她可以把书拿在自己手里。
“从前有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住在蓝色的大海边,他们住在一所破泥棚里,老头儿撒网打鱼,老太婆纺纱织布。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有一次老头下海打鱼,网住一条美丽的小金鱼,非常美丽,老头把它放在网里,看来看去,那只金鱼突然开口说话了:‘放了我吧,老爷爷,把我放回海里去吧,我会报答你的,真的。’”
孩子们的脸红扑扑,两眼放光,不错眼珠地盯着西芳的嘴。津平的大眼睛忽闪着,紧张地咬住嘴唇。虽然西芳已经给他念过这个故事,他自己也半认清半认不清地看过,但他还是全神贯注地听,不知不觉间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西芳已经对这个故事烂熟于心,她此刻全部心思只在她的表演上,她拿捏自己的语气、声调,感到自己很像语文老师,又像田老师。她虽然再也不去田老师家,音乐课上也不再看她,可她还是关注着她的一切,她的衣服,她的表情,她上课时的语气。她用气息关注用心跳关注用后脑勺去关注她就是不使用自己的眼睛。
语文老师姓冯,据说是爸爸的初中同学,家是另一个公社的,和她的两个女儿住在学校给她们安排的一间宿舍里。她是公办老师,两个女儿自然吃的商品粮,大女儿在白果集上初中,小女儿在他们学校,比西芳低一个年级。她们放假和星期天回自己的老家,大部分时间待在学校她们的那一间房子里。娘儿仨全都是白净净香喷喷的,让人喜欢得心里发颤,发疼,尤其是西芳。她常常觉得自己不敢看冯老师的小女儿,她不配看人家,看一眼自己心里就愧得受不住,看一眼心被刺得疼。有一回冯老师把她叫进房间,扒拉扒拉她的头,给了她一个苹果。她明白了,她们房间里这种好闻的气味就是苹果味,这种气味强烈地震撼了她,这是一种高不可攀的气息,洁净,香甜,这气息让她感到羞愧,涨红了脸。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床上的单子是苹果绿的,那淡淡的绿色又刺疼了她的眼睛。她在这个房间里抬不起头,她怕看冯老师的眼睛,她怕冯老师看到她眼里的泪,她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很响地吸吸鼻子。临出门时,冯老师说,回去叫你奶奶给你洗洗头,头上生虱子了。
书包里装着那个高贵的苹果,出了学校门,她没有走街里,而是绕到学校后面,从一片竹林里穿过。她穿了好久从竹林里没有出来,在里面细细碎碎地哭了好一会儿。回到家,把那个苹果交给奶奶,就闹着要洗头。奶奶说,好好的洗啥头,又不走亲戚,咱庄离过会还远。她说,不中不中就得洗,要是不洗我明儿就不上学了。奶奶把那个苹果洗了后放案板上,用切菜刀切成三块。不用喊了,津平、阳平早就站在灶火门口,两双大眼睛虎视眈眈地瞅着:“给,一人一块吃去吧,别再找事了。俺娘说的一点没错,嘴勤屁股懒,干说不动弹,听说去吃嘴,跑得一溜烟,够不着,使棍戳,吃到肚里自安乐。”搁她的意思,是要把这个苹果放两天才叫吃的。得放到自己的箱子里,等到津平或阳平哪天气人气得紧了再拿出来。
季瓷床头的桌子上有个小箱子,里面装着不少从城里来的好东西、稀罕物,有淡黄色的圆润的新华牌洋胰子,有一股股白棉线蓝棉线结实无比的大线轴黄军线,有一块块布料,有几条新毛巾,还有一把锃亮的张小泉剪子,这都是章柿章楝给她带回来的。在她的意识里东西不是用的而是放在箱子里的。那把剪子分明是章楝买了想叫罗北京使的,他只是掏出来递给了季瓷,想着季瓷会转手交给罗北京,可季瓷转身放在那箱子里,她自己也不使,还是和罗北京一起使那把破剪子。罗北京有一回铰鞋样的时候说,手都硌疼了,布也铰不烂。季瓷干脆地说,剪子再破总比没有强,能使一天是一天。罗北京再不敢提剪子的事了。后来季瓷终于把那几块圆润的新华牌洋胰子放得干裂,拿出来给胡爱花和罗北京一人分了一块,叫她们洗脸。打在手上也不好好起沫子。西平从小就老实,奶奶说这东西不能动,他就不去动,看都不看一眼,最后季瓷把一根青皮甘蔗从门后拿出来给西平说,看,我把它忘到这儿了,你嚼嚼,还有水没有。她骗西平的,她咋可能忘呢,她连一个线头一缕头发丝都忘不掉。西平拿过来一嚼,干得咬不动,还给了她,她做饭的时候把它放进灶膛里烧了。叫章楝劈头盖脑把她说了一通:你说说你说说,那甘蔗不是叫人吃的,你放得直接扔进去烧火了,你是省下了还是浪费了?唵?给你说过多少回,东西就是叫人使的叫人吃的,你放着不用那是弄啥哩?你再这样啊,哥,咱俩以后也别往家带东西了。章楝说了还不解气,挑门帘进到季瓷的东里边,把那只小箱子搬到堂屋的地上。我倒要看看你都放了些啥好东西。这个家里只有章楝敢把她那个小箱子搬出来打开示众。咦,都来瞅瞅吧,这毛巾,这块龟孙小毛巾,是我刚去新乡俺爹领着津平去玩的时候我叫他给你拿回来的,我想着你早就使得没影了。咦,这洋胰子,这是啥?几个糖,娘,我可给你说,吃的东西和洋胰子不能放一起,串味。来来来,几个小孩,你们看看这糖还中吃不?几个小孩一人一个剥了糖纸搁嘴里,立刻脸都皱了起来。吐了,吐了,赶快吐。章楝喊着,越来越气。孩子们到底舍不得吐,一个个皱着眉头把糖含在嘴里。他又快速地从里面拿出那把剪子。那破剪子磨得手疼,你把这么好的剪子放着。他递给罗北京,拿去,使吧。罗北京不敢接,大眼睛只看季瓷的脸。季瓷只得说,使吧,使吧,啥都不放了,都使了吧,吃了吧,看再有个年馑咋弄。季瓷明知是自己没理,再说,这么多年家里也就是章楝可以跟她对着干,她的话也就说得不那么硬气。
从那以后,俩儿子临走前给娘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娘,拿那东西回来是叫你吃的叫你使的,不是叫你搁那箱子里放坏的。季瓷一次次都答应,也算是有了点进步,今儿黑西芳一闹着洗头,她也就不心疼这个苹果了,去龟孙,吃了就吃了吧。
西芳狠狠地咬了块苹果:“就得洗头,就得洗头。”伸手揭开后小锅,给里面又添了两瓢水。
“这闺女是咋了?我菜都切好了,得在后小锅炒菜哩。”灶火里已经很黑了,季瓷没说点灯,罗北京也就不敢点。
“娘,咱今儿黑不炒菜了,调点洋葱妥了。西芳,喝罢汤我给你洗,咱长成大闺女了,知干净了,好事,好事。”罗北京坐在灶膛前,脸被火光映照得红彤彤的。
“老头儿吃了一惊,心里有点害怕:他打鱼打了三十三年,从来没有听说过鱼会说话。他把金鱼放回大海,对它说,亲爱的小金鱼,我不要你的报答,回到大海中去吧。”
西芳想象着自己一会儿像田老师一会儿像冯老师,越发拿腔作调起来。
她念到“亲爱的小金鱼”时,激动得发抖。她之所以总爱一遍遍念这个故事,其实她是想念到这句“亲爱的小金鱼”,她不知为啥这么喜欢这个词,就像她爱听奶奶讲瞎话,其实她是爱靠在奶奶的腿上,爱一次次给奶奶打岔,及时阻断她的讲述,问她那些问了几十回的问题。她想,人与人之间说话都在前面带上“亲爱的”那有多好,比如她早上出门时给奶奶说,亲爱的奶奶,我上学去了;晚上回来对罗北京说,亲爱的婶婶,我回来了;给赶集去的爷爷说,亲爱的爷爷,回来给我带着水煎包吧。
小孩们都怀着被西芳的讲述激起来的愤恨不平,留恋不舍地走了,可西芳的愤怒还没有平静下来,她每看一回这个故事,就咬牙切齿地恨那个老太婆。
“她不亏,不亏,叫她恁贪心。”她胸脯一起一伏的,给津平说。
“就是,这下好了吧,啥都没有了,还是守着她的破木盆过日子吧。”
“要是我,我当上贵妇人就再也不想别的了。家里有马棚,有用人,穿好衣裳,不用自己做饭自己刷锅,她还不知足。哼!”
“要是我,我有一座新房子就中了,不过要大一点,能住下咱全家,爷,奶奶,大伯大妈,俺爸俺妈,还有咱几个。”津平小声说。
西芳恨那老太婆,人咋能那么贪心呢,咋能一步步逼那可爱的小金鱼呢,恨完以后,她就难过,难过后,她盼着那小金鱼也来到她面前。要是那小金鱼问她想要啥,她不像那愚蠢的老太婆那样一次次来,她一次就说做个贵妇人,叫爷奶奶,叫全家十几口人都能享福的贵妇人。
西边的河里有没有金鱼呢?
说不定有哩,说不定她就在那儿等我哩。它等待着,试验我的真心。这世上所有一切每天每天的日子,都是对我的考验。
放学后她一个人,没有走街里,而是从村后那条路直向西去了。
爬上河堰,看到河水急急地向南流去,两头望不到边的河坡里没有一个人,风“呼呼”吹。她心里突然害怕,站在河堰上,远远地,痴呆呆地看着那河水。
长大以后,章西芳常常梦到她费力地爬上河堰,笔直的颍河水呈现在眼前,浩浩荡荡地向南流去,那河水有时候宽大冷峻深不可测紧急地流动,有时候惊涛拍岸浪花飞溅漫溢出来,而她永远站在那水的边沿。
浓密的红薯叶子铺满河坡,向南向北一眼望不到边,河水闪着白光流得急切。
世界安静极了,她只能听到河水“呜呜”地不动声色地流淌,除此,世界没有一点声音。她从没有一个人来过河边,村里的孩子也没听说谁一个人敢来,她突然想到奶奶说的河坡里有淹死鬼,常在这里等人,等到一个,附体上身,迷住你,让你往河里走,走进去替了它,它就好托生了。西芳转身往回跑,脚底下绊住河堰上的荆条,嘴啃地趴倒,立时喳喳地疼,伸手一摸是血。四周静得吓人,只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地跳,汗“哗啦”一下冒出来。秋风吹过,从北边送来一阵风的叫唤,是那种“噢噢”的叫,像是一个张大了的嘴,就要吞没她。她顾不得哭,爬起来,一阵风似的跑下河堰,跑出好远好远,快要够到村子了,看到西头人家院子里飘出的炊烟,看到一个老头背着手从后地往家里走,一手拿把小铲子,一手抓了把青草。她松一口气,擦擦脸上的泪,觉得脸被秋风薅得刺疼,嘴唇也一跳一跳地疼。她放慢脚步,装作刚放学回家的样子,从后门进院子。
“早八百年都放学了,人家小孩都回家了,问一个说没见你,问一个说没见你,你跑哪儿去了?天眼看黑透了,你就不知大人在家操心不?”季瓷大声问她。她真奇怪,奶奶在灶火没出来,她咋看到我的?她不答话,进到堂屋,把书包取下来,放到八仙桌上。屋里有着淡淡的凉意和土腥气,这气息告诉她,有蚯蚓在八仙桌下的地缝里钻,有小蠓蠓虫在墙角那里轻轻地叫,东西两边的顶棚上有老鼠轻车熟路地蹿过,从房梁上折腾掉了一缕带土的蛛蛛网掉在她鼻子上,在鼻尖的热汗上缠绵一小会儿,带着她的温度和疼痛,顺着她胸前的衣裳滚落下去。她独自坐在一寸寸暗下来的堂屋里,心里涌出一大团甜蜜和忧伤。
罗北京在后地跟季瓷吵架了。她不但吵了,还气哭了,她哭得特别委屈。也就是说,季瓷把罗北京气哭了。这是个震惊全生产队的消息。好多女人跑来劝架,其实是看热闹,这真是啊,谁家的戏都看过,就是没在她们娘儿俩这儿看过。
也该着季瓷丢这个人卖这个赖。昨天罗北京就告诉她,今天想回娘家去,早上一起来,又给她说,娘,我今儿想去南乡看看我爷,好长时间不去了。那意思就是问季瓷要钱。季瓷嘴里说着中啊,可一转眼干别的,把这事又忽略了,致使她在后地还没有回家,罗北京等不及,来到后地找她,站那儿等着季瓷给她拿钱。平时章柿章楝拿回来的钱都交到季瓷手上,她手里没有一个。从前胡爱花在家时,也是这样,花一毛钱都要问季瓷要。
季瓷迟疑了一下。她本是要回家拿钱的。钱不是在她床头桌子上的箱子里,她的钱没放在那儿,放在更安全更隐秘的地方,每取一次钱,要费很大的动静挪开好多东西。她想,能省就省一点,存钱要狠,花钱要忍,她兜里是有五毛钱的,就掏出来,递给了罗北京。罗北京伸手拿到五毛钱,愣在那里,手定在季瓷面前。季瓷心里也有点不安,可她没有看罗北京,依然低头择菜:“拿到钱了,还不快点去。”不想罗北京“呜”一声哭起来:“我这是回娘家呀,你,给我五毛钱。”她一旦放开了悲声,便止不住了,哭声由“呜呜”的变成“哇哇”的,吓得旁边坐着的五奶奶也瞪着浑浊的眼看她,一时都不知这情况该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