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尊严处处体现,你没有户口,你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你该待的地方,你不老实,你乱跑,你生成农民却不安心当你的农民,梦想着过城里人的生活,那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大白菜凭户口本供应,你没有户口本,你就得去黑市上买那三毛钱一棵的,就这,也不是哪儿都能买到。我就不吃白菜,我看我能不能活下去,我从小就没有吃过菜,不也照样长这么大个子,长一身力气,养大了几个小孩。啥营养不营养,那是给营养得起的人说的,给我说,没用。她只吃章柿在食堂买的这种黑乎乎的咸菜,这黑家伙还有个好听的名字,玫瑰咸菜。
别人领完钱出来吃饭,她去水管那儿洗饭盒。王头头女人在屋里喊:“胡爱花,来领钱。”她有点受宠若惊地走进去,那女人坐在一张破桌子后,一副出人头地的仁慈样,笑眯乎看着她:“你干了九天,人家一个月是六十五,给你二十一,来,签个名。”
胡爱花压住心里的惊喜,羞涩地说:“我不会写字,按个手印吧。”
“按手印也行,你回去刻个章,以后领工资盖章。”
二十一块钱小心地包在手绢里,回家交给章柿。章柿问,多少钱?
“你自己查嘛。”她有点撒娇地说。钱让她变得骄傲和自信。“拿出几块钱给陈大爷买两斤点心,再去给我刻个章,等到月底的时候拿上相片去排队给我买个月票,一张月票才两块五,一天还不合一毛钱。”
“章好刻,月票可不好买,要户口本,单位介绍信。”
“借谁个户口本用用中不中?介绍信好开,我叫王头头给我开一个,俺那还有章哩,跟你天河厂的章一样大,一样圆。”
章柿在车间借了女工的户口本,给人家明说他家属在郊区干临时工,买月票得要户口本。他没敢问阿珍借,他知道户口本上有出生地,他想,他拿着出生地上海的刘阿珍的户口本和马腾空拣拾组的单位介绍信买月票那简直是笑话,人家一准把东西给他从那个小窗口里扔出来:“上海人在垃圾拣拾组上班,你开国际玩笑!”
可人家还是把他的东西从小窗口里扔出来了。“要居委会证明,你家在哪儿住,离这个拣拾组多远,是不是有必要坐人民汽车。”
他知道凡是东西被扔出来,你说啥都不顶用,这巴掌大的各种窗口里的面孔有着至高无上的尊严,她们说出的话绝不会再收回去。
而他要去居委会开证明,人家就得问他要户口本。
他没法,把户口本还给车间女工。他也闪过一个念头,叫这个女工去天河厂居委会开个证明,一想,那不行,你天河厂的职工开一个在别的地方上班的证明,那更是笑话。他也不想叫人家知道胡爱花在垃圾拣拾组上班,回去给胡爱花说,算了,就天天买票吧。
胡爱花说:“要是你不嫌累得慌,就这样天天接送,咱娘不是说,省下的就是挣下的,反正我不怕累,每天省三毛钱哩。”
章柿一想这是个法儿,要是时间紧或天不好的时候,就花一毛五分钱坐一回人民汽车。
每个月的五号,胡爱花都盼着章柿把车子蹬快点,早点到家,她好把那个包着钱的手绢交给他。每回章柿都急切地问,多少,她说,你打开查呗,就那么多,他们还能哄我?每一回都比章柿的工资高。快过年那个月,发了八十多块,说里面有年终奖,别人二十,她去得晚,给十块。
西芳常跟着奶奶一起去小季湾她舅姥娘家。
季瓷的爹娘早在十几年前就不在了,如今,娘家就只有季刘氏总是盼着她来,每次走的时候,季刘氏就问,啥时再来呀,跟东乡咱姐说好,来到一起,咱老姊妹好好说说话。
季刘氏也跟季瓷一样,完全成了老太婆,偶尔出门到街里,爱给头上顶着大手巾,听别人说到难心事发愁事就拉住头上的大手巾擦眼泪。她早已有孙子了,大大小小五个,跑来跑去腾腾腾的,身影飞快地在眼前蹿过,她有时候就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那当年用一堆又一堆银元从土匪窝里赎回来的儿子季大鹏,现如今已经是五个儿子的人,他还嫌不够,不停地叫他女人的肚子鼓起来,那女人也真争气,生一个是孩儿,生一个是孩儿。只一个女儿,娇气得连根葱都不会剥,太阳一天都没晒过,夏天独自睡在蚊帐里,就像电影里演的公主。季大鹏在集上会上敢大声说话放开声笑,骂人,放响屁,想跟谁翻脸就跟谁翻脸,想打媳妇就打媳妇,想跟他娘瞪眼就瞪眼。季刘氏的气也不是真气,只小着声息事宁人地说他,那实在不中,谁都降不住你,我就央人去河西章叫你二姑来呀,你有理跟你二姑说吧。你叫谁来我都不怕!季大鹏瞪大了眼,还想冲她娘喊。有时候他正喊着,他二姑就真的来了,季瓷弯着腰爬那个大坡时,就听见她侄子在院子里高喉咙大嗓子,她顺手从柴垛上抽一根苞谷秆,在手里挥舞着进到大门里,向着季大鹏就打过去。季大鹏说声哎哟姑,你来了,抱住头就没影了。季瓷也不是真的要打他,只是恨他咋就不知心疼娘:你不知小时候你被土匪弄去你娘急成啥样,你不知我们咋样把银元凑到一堆,装到袋子里背着去赎你。直到吃饭时候,季大鹏才露面,端着饭碗,骨堆到季瓷跟前,一笑黑脸膛挤成一朵干花,小眼在脸上几乎找不见。季瓷连训带骂地说他的不是,他不顶嘴,“嘿嘿”笑笑。季瓷那胆小怕事的侄媳妇就对男人说,你有理就趁着咱二姑在,排着说说,别二姑一走,又拿俺这一圈人出气。
西芳跟着奶奶走的亲戚还有铁路东的姨奶奶家。姨奶奶跟奶奶长得很像,却不像奶奶那么利索能干,说出来的话不如奶奶那么精彩,那么顶用。姨奶奶家很远,在京广铁路的东边,去一回不容易。她们常去的还有大花表姑家。表姑是姨奶奶的大闺女,嫁到河东宋一个富农家,当然嫁的时候还没定为富农,那时两家都觉得般配,解放了,娘家婆家都定为富农,还是般配。大花一共生了十五个小孩,不成了四个,无常了一个,丢了一个,还有九个,七男二女,小的正在怀里偎着,三四岁了还撕扯着要吃奶,大的已经出门当了妈。
大花讲起她每个不在的孩子,坐那半天说不完,西芳都会背了,可每回来,她跟奶奶坐一起还是说那些往事。不说这说啥哩,这么长的,一天天跟着来的,相同的日子,该如何打发呢。
大花的一只眼有点斜,她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没看你,她看别处的时候你觉得她在瞪你。西芳的记忆里大花表姑老是坐月子带孩子,反正奶奶每回来看她的时候她都在里边的床上偎着被子坐着,床上总有个小孩,一会儿“哇哇”哭两声,捂到怀里吃几口安静下来。奶奶坐在堂屋当门,西芳贴在奶奶身上,看到大花表姑在里屋床上说话,在瞪着她。她有点怕,不敢看,就把目光移到门外。出了堂屋,西边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一长溜猪圈,里面一排猪。她自己出去到那空地上玩一会儿。长大后这片空地总是出现在她梦里,总是她一个人寂寞的身影,奇怪的是她看的《聊斋志异》《三言两拍》里那些鬼啦怪啦,公子小姐的幽会啦,她认为都发生在大花表姑家那大而空荡的院子里,甚至她后来的梦里,给大花表姑家的院子里慷慨地盖了亭子,让那些公子小姐在里面诉衷肠。回到屋里看到大花表姑还在瞪她。表姑似乎很伤心,撩起衣襟擦擦泪。她不怕了,她想,能流泪的人,总是没有坏心的。
那个无常的是咋无常的呢?夏天下可大可大的雨,庄稼人没事干就串门儿说话,大花的男人到别人家里去喷空儿,小孩说要去找他爹,大花说你去吧,我忙着哩。她忙着在家烧水,烧了水给自己接生,肚子里的急着急着往外拱呢。小孩出了门没走几步,脚下一滑,出溜到路边的坑里。雨下得大,坑里的水跟路面一般齐,那小孩吭都没吭一声,像条小鱼儿悄没声进了水里。大花在家生她的孩子,他男人在人家家里三皇五帝地猛喷空儿。等到天黑,男人回来,见大花自己把刚生下的小孩包得只露个头,没事人一样娘儿俩卧在床上,问,九儿哩?九儿?不是找你去了吗?咋,你没见?这才着了急,一家人大呼小叫地打着灯去找,最后在坑里,看见漂起来的小身子,肚子涨得像一面鼓。
“可得小心啊,小孩去哪儿得问清,大人得通好气,说是跟着谁哩就得交代清,跟好,看好,可不敢弄得四不靠。”季瓷常拿这话给有小孩的人说。“小心无大错,多问一句多说一句,别嫌啰嗦。就跟大花一样,你家那么多大小孩,你就不能派一个把他送去,交到他爹的手里,不就没这事了。”
那个丢了的是咋丢的呢?“唉哟,是她生的最漂亮的一个孩。”失去的那个总是最好的,那个滑到坑里的是最听话的一人。大花的男人个子大力气大嗓门大,说话像是吵架,吵架就像打炸雷,那一天,大花不知为啥跟他男人憋争嘴,越说越气,她男人脾气上来了,抓烙一嗓子,炸雷一般,当时就把那正在吃饭的好孩儿吓憨了。给喊了三天魂,喊不回来,不中了,成了憨子了。他家那么多小孩,见天都是吃饭、穿衣的事,哪还有力气再养活一个憨子,狠狠心给做了身新衣裳,她男人领到火车上,过一站自己下来了。那么大个男人走到家里还哭哩。你想想,谁的孩儿谁不知亲哪,长到五六岁了,漂亮着哩。季瓷自己都不知她把这些故事讲了多少遍,反正最后落脚点总是给男人们说:“大人吵架,不能光顾着你自己噘哩打哩出气哩,把小孩吓出毛病来,说啥都晚了。”
季瓷走在路上给西芳念歌唱曲讲道理,走得累了她说,老来难,老来难,离家还有二里地,比当年十里还要难。看到路边一个小柴火棍,她说,去,拾起来,放到咱的篮里,积少能成多。一天进一文,强似挣金银,这拾柴火跟挣钱一样的,别嫌少,只要见天做到。拾树叶剜菜,一家人还在,没饭吃的时候,活下来的就是那些最仔细最勤谨的人。走遍天下端起碗,搁着勤谨搁不着懒,人要一懒,百事不成。看到旁边挎篮走亲戚的她说,你看那篮里提的都是好吃的,提着回娘家去看她娘哩,油馍篮,竽头酥,没有闺女萦得哭,是说我哩,我就吃不成那油馍篮里的竽头酥。西芳说,奶奶我长大了给你提油馍竽头吃。季瓷说,我能指望得上你们谁呀,你们都会爬得远远的。我小时候算过,那算卦先生说我一辈子苦命,只有我出的力,没有我享的福,老了跟前不会有一个人。西芳说,奶奶我不离开你,我长大了挣钱给你买好吃的,我带你坐火车上北京,去西安。季瓷笑笑,把西芳的小手捏一捏,她已经预感到,她的这些孙子孙女,也都像她的两个儿子一样,早晚要离开她。
1976年的夏天,西芳一直在兴奋之中,一开学,她就能在村里上小学了。她已经认识了好多字,她急着去学校去跟别的孩子比试比试。
突然一个消息把人们吓得魂不守舍,河北唐山大地震,死了好多人,白果集有一个在唐山工作的人就死在那里。听说还有余震,谁也不知会震在哪儿。
罗北京走到哪儿,西芳跟到哪儿,紧紧拉住不丢手,她生怕一松开,地震来了,把她俩震得分开了。
章楝从新乡回来住了几天,唐山地震后,厂里放假。他胳膊上戴着个明晃晃的手表,震惊了一村子的人,好多人来家里,专为看他的手表。他骑车子带着罗北京和两个小孩去罗湾回娘家,罗湾的人也都来罗贫农家看他手脖上那块表。罗贫农扳住他的手,把这块手表看来了看去了。章楝从手上取下来,递给他说:“爷,这块表给你戴吧,我去了再买一块。”
“咦,我这岁数了,又不像你们上班看时间哩,我要表弄啥?”说着塞回给章楝。章楝执意要给他。罗北京说:“爷,你就戴着吧。”“那,怪好,我老了老了,烧包烧包。”他幸福地看着这块手表。就为这块表,他明清早要赶一回集,要在集上抬起手脖看看时间,他看不清那上面的走针,他会叫一个年轻人给他看看,问问人家,几点了,让白果集中学的校长知道,他不再是唯一了。
一家四口走之前,罗贫农偷偷给孙女手里塞了五十块钱,说,多少就是这了,叫他再买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