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花芫荽
谁的小脚盘回
把西平和西芳放在家里,胡爱花去西安了。西平去公社上中学,一星期回来一回;西芳在家领着津平玩,跟着罗北京学识数,会认一到十,还会认几十个字,都是罗北京在地上拿个棍写了教给她的。罗北京说,你脑子真好使,写一回你就认识了,我小时候要认几天哩。西芳得到鼓励,天天缠着婶教她识字。夏天,罗北京被安排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和妇女们拣烟叶。西芳手扯着刚会走路的津平去找她。屋里堆满金灿灿的烤烟,妇女们的巧手把它们分成等级,一张张用手抚平,摊开,压一压,捆成把,按等级一把一把、一堆一堆地摞起来。烟叶分一等品、二等品、三等品。
西芳引着津平来了,罗北京装模作样地沉着脸问:“正上工哩,来弄啥呀?一会儿队长看见了,吵哩。”西芳说:“津平闹着吃奶。”“刚出来一会儿,咋就又吃呀?”罗北京甩着两条大辫子踮着脚尖从烟叶堆里跳出来,“来赶快吃一口,吃完回去。”坐在门口的一堆烟叶上,把津平横着抱到腿上,掀起衣裳,把他按到胸前。西芳说:“婶儿,再给我写几个字叫我认吧。”“上工哩,认啥字,叫他吃两口,哄住不闹人就中了。”见西芳的脸木木的,一副招了没趣的样儿,站在那儿好委屈,罗北京笑笑,拍拍她的屁股:“下了工回家再教,啊。”她知道西芳小小年纪听得懂好赖话,看得懂人的脸色。她把奶疙瘩从津平嘴里薅出来,从怀里把他放在地上,给西芳好言说:“听话,领住弟弟回家,我这正干活哩,一会儿队长来,一看,这是弄啥哩,婆婆妈妈喂小孩,回家喂去吧,嫑挣工分了。”她把津平交到西芳手里,又跳回去坐到自己位置上开始拣烟叶,妇女们边干活边说笑。西芳和津平不走,在门口呆呆地看,罗北京拣了一会儿烟叶,抬起头,好看的大眼睛笑盈盈对西芳说:“快回去,俺西芳最听话了,回——去,听见没有哇?”她拖着长音,目光收回到手里的烟叶上,再不理西芳。
穿过长长的过道,穿过街里,走进自家的长过道,西芳有点落寞。她只有五六岁,但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心常有落寞。她愿意和罗北京在一起,尤其是妈走了之后。她也爱奶奶,可奶奶总是吵她,对她要求太严。罗北京从来不吵她,跟她说话笑盈盈的。奶奶不但吵她,还吵罗北京,有时候把罗北京也像三岁小孩一样地吵,罗北京从不还嘴,还要“嘿嘿”赔上笑脸,做好饭还是先端给爷爷和奶奶吃。这让她觉得她和罗北京是一事儿的,为着她们俩都受奶奶的吵。罗北京常常把她拉到一边,轻言细语给她说:“奶奶吵咱是为咱好,是叫咱长精细哩,她咋不说路上走路的人哩?那些人跟她有王八孙关系。她一吵一说咱记住了下回就不犯这个错了,咱不得还嘴不能犟,一犟就惹奶奶生气,奶奶要是气出个好歹来,那还是咱的罪。”
季瓷自己也知道她脾气不好,可她改不了。她曾在好几年前就劝过自己,没有闺女,就等于没有贴身小布衫,冬天里穿的光筒棉袄。和儿媳妇说话不能像给自己儿子说话那么直来直去。可脾气急的人遇到事就不由自己,尤其她勤快惯了,恨不得一时三刻把活干完,干得干净漂亮。也许她永远都不能明白,这世上的活到死都干不完。
西芳总是缠着奶奶说瞎话。季瓷有讲不完的瞎话,从孟姜女到公冶常,从龙王爷到不孝媳。夜里躺在床上,西芳后脊梁贴在她松弛的胸前,小屁股安放在她的肚皮上,感到她弯曲处的坑底毛茸茸像小鸡的羽毛一样轻扫着她。
“孟姜女出门来,一片祥云飘眼前,她脚踩祥云飞天上,去找她的夫万喜良。万喜良在北方修长城,十年不得回家乡,连天彻夜搬石头,忘了娇妻儿郎长啥样。”
夜很静,黑漆漆的院子掉个小树枝都能听到,谁家的狗发癔症般叫一声又立即住嘴,可能被主人喝住了,可能它做梦了,在梦里见到有人向家里走来,或者家里来了生人而主人不愿意它叫。突然住声的狗有点委屈,低声从喉咙里曲曲折折哼着。
“谁家的狗叫了一声。”西芳说。
“小孩家别管那么多事,快睡着。”季瓷搂了搂她。
“长城修好人已去,大蟒横卧向东方。来时十万壮劳力,回去不足人一万。孟姜女见人拦下问,可见我夫万喜良,问了十个没有见,问了百个不识良,问到千人无应答,孟姜女见到秦始皇……”
总是在孟姜女见到秦始皇的时候,西芳的眼睛如期合上,再也睁不开,季瓷感到她后脊梁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知道她睡着了。
西芳和奶奶睡在堂屋东间的床上,罗北京和津平睡在西间,章守信和西平住在东屋。西屋倒了,也就没有再去盖。眼看着家里的人一个一个地走,就没心劲盖房子了。
堂屋门的西边,罗北京的窗外,还是那棵枣树,树干向家里这边伸展着,春天的时候,长出一树碧绿的碎叶,夏天结束时,落下一层细小的枣花,秋天里,结一树的枣,一阵风雨,一片阳光,从绿变红。枣还很小的时候,西芳就抱住那树干,一蹿一蹿地爬上去,揪下几颗枣,津平仰着脸在下面等着。每人分几个,在脏脏的小手上来回搓两下,放嘴里一咬,黏黏的味儿,不好吃,就恨这枣,咋不快点长大。往往这个时候,屋后的柿子也是青蛋子,更吃不成。
喝罢汤,季瓷刷着锅,突然想起下午在屋后扫了点碎麦秸还没有收,要是夜里下雨冲跑就可惜了,叫西芳提着荆篮去撮回来。小小的西芳挎着大大的荆篮出了灶火。
地上的麦秸都是路过她家院里的人掉的,季瓷从不会掉,也不允许罗北京和西芳到后地抓麦秸的时候掉,她叫她们像她一样,抓的时候一把一把,小着心,在荆篮里按瓷实,别贪多把荆篮装得太满,满了就容易掉,多跑一趟,不要惜力。村里有些懒媳妇急匆匆在麦秸垛上抓两把,挎上篮风风火火就走,走一路掉一路,季瓷就拿话在后边撵她,你看你掉的,牛都要跟着你跑二里地,你那么急是弄咋哩?那麦秸掉到地上可惜不?那媳妇边急火火走边说,汤烧了一半才见麦秸不够了。或者有人图省事,在后地干活回来顺手扯一把麦秸夹到胳膊下就走。路过她家时,季瓷就更是说她,这样夹着走回家都掉光了,俺家荆篮在那儿闲着,你就不会先借去使使,夹那一把麦秸,你是给蚂蚱烧汤哩吧?那媳妇边走边说,借你家荆篮,出不起利钱哩。她就冲那媳妇的背影笑骂两声。世人都势利,因着季瓷两个儿都在外工作,回来时不管自己吸不吸,兜里都装着烟,见人散发,兜里常装着糖,给老人和小孩手里放一个,所以人都爱往他们身边来,也就对章守信和季瓷尊敬几分。
季瓷可惜那些撒在地上的麦秸,就过两天扫一回,扫来的一小撮能烙熟俩烙馍。
西芳“吱啦”一声大叫,“哇哇”哭起来,哭声起得猛烈瘆人。季瓷从灶火出来,见西芳坐在枣树下,挓挲着两只手,护着头,全身发抖地哭,荆篮在一边扔着。她扑下身子,一把搂住,问着,咋了?咋了?西芳惊恐万状,说不成话,张大嘴哭,样子很吓人。仔细看了看,头上脸上,没一点磕碰,不像是摔倒啊。季瓷把她拉起来,揽在怀里,嘴里喊魂,西芳——回来了,西芳——回来了。西芳的哭声慢慢缓下来,季瓷把她交到身边站着的罗北京怀里,她在树下,突然变了一副铿锵绝情的语气:“俩老闺女你们听着,你们的屈我都知道,也给你们说了烧了愿了,不能再来祸害家里小闺女,你们想要啥,黑里给我托个梦,我给你们弄来,要是不知好歹,不讲情理,害家里的小闺女,我要不饶恁,听到没有哇?”她跺了跺脚。一阵夜风吹来,没一点声响。西邻居五奶奶听到动静也过来了,站在后门口,对那棵枣树说:“都知你俩的苦和屈,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哭就哭两声,叫我们听听,也心疼心疼你,咋能这样吓小孩哩……”
两人站在枣树下,一递一腔说了好一会儿,屋里西芳的哭声消了。五奶奶说:“光这样说可能不中,得破俩钱摔摔,明儿到庙里请个信儿,再找个神儿来看看。”
庙拆了快十年,早就成了学校,但河西章的老人还把学校叫庙里,有啥事趁着大晌午或黑夜里学校没人时,溜进去,在从前龙王爷脚下的地方跪下,小声诉说。
季瓷进了屋,见西芳在罗北京的怀里惊魂未定地睁着小小的眼睛,见她进来,打了个哭嗝,全身抖动一下。
“给奶奶说,你看见啥了?”
“也没看见啥,就是枣树上啥东西一明一忽闪,头上像炸雷一样,‘嗡’一下,一激灵,头皮一麻,就不知咋回事了,反正可害怕。”
“掉魂了,连着喊几天就好了。”罗北京说。
第二天上午,季瓷拿出她放的烧纸,箱子里的好东西,早上叫章守信在集上买了几个水煎包,骨堆到枣树下,烧了烧,说告了说告,每天晚上喝罢汤后的这个时候,扯了西芳来到树下,叫一声西芳回来了,西芳回来了,每叫一声让西芳应一声,我回来了,回来了。叫了好几天,魂慢慢回来,夜里不再发癔症哭闹,才敢一个人走那棵枣树下。
白天罗北京上工走的时候,家里就剩下季瓷和西芳、津平。长大后的章西芳常常回忆起她童年时候,感到最多的就是寂寞,寂寞的她和寂寞的奶奶。她总是想,那时候的人也没电视也不读书看报也不社交也不走动,真不知该有多寂寞呀。她奇怪,一个小孩子怎么就能那么真切地体会寂寞,是她想得太多,还是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寂寞。
堂屋的光影静静地照着,轻轻地动着,季瓷坐在堂屋门口缝缝补补,或者在人家不要的碎烟叶里再拣拣,拣出指头大的几小片,集中放起来,见哪个吸烟鬼喊她婶或奶奶喊得甜,就在人家路过院子的时候抓给他。或者簸箕放腿上拣粮食。她总是有要干的活,手不停嘴也不闲,西芳要她说瞎话,没完没了地说,她一不说话,西芳就上到她身上,从后面搂住她脖子,或者钻到她怀里,手伸到衣裳里,抓住了揉她那两个松弛了的奶。吵也没用,反正西芳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再吵再撅也不离开,西芳知道她不会抬手打她,就算打她也不怕,她打不疼她。她只是想让奶奶给她说瞎话。
“说了几十遍上百遍了,咋还要说?哪有那么多瞎话?都叫说实话哩不叫说瞎话了。”季瓷这样说着,叹息一声,“你想听啥呀?说个不孝顺媳妇,中不中啊?”
“中啊,中啊。”西芳坐在草蒲团上靠住季瓷的腿。
“北乡那个庄上,有个媳妇不孝顺。”
“你老说北乡那个庄,哪个庄呀?”
“就是那个庄嘛,瞎话瞎话,给你说那么清就不算瞎话了。反正是个不孝顺的媳妇,她男人在外做买卖,常年不在家,走的时候对她说,对咱娘好一点。她说,放心走了,我对咱娘可亲了。其实她对婆子可狠了,不叫吃饱饭,叫婆子住楼下,她住楼上。有一天婆子对她说,你晚上把尿罐挪个地方吧,你起夜的时候,尿刚好滴到我脸上。她这一听,更不换地方了,晚上起夜的时候,故意尿到尿罐外面,叫那尿顺着楼板滴下去,滴到婆子的脸上。婆子没法,只好调个头睡。”
“等等,婆子咋不打她,吵她哩?”
“婆子老了,不中用了,打不过她,也不敢吵她,吵了她她就不给婆子吃饭了。”
“那你吵俺婶俺婶咋不敢还嘴,还给你做饭吃?”这样的打断也有几十回几百回,慢慢地,西芳和季瓷也都迷恋上了这种一问一答的方式,西芳果断地说“等等”,季瓷也就接着茬说她想说的话,正像是那些作家常常抛开故事说几句自己想说的话,两人已形成默契,只为把讲瞎话这件事拉得长而又长。重复就重复了,日子都是天天重复的,瞎话为啥不能一天天这样重复下去呢。
“要是都像那坏媳妇,还叫俺这当婆子的活不活了,瞎话瞎话,用来教人学好的,不一定真有这事。你听不听了?”
“听,听,说吧。”
“她婆子也不敢吭气,只是忍着,自己给自己说,我调个头睡看你还咋弄。这媳妇一看婆子不吭气了,晚上偷偷一看她调了头睡,夜里故意又尿到那头。婆子还是忍着。”
“婆子为啥老是忍着?”
“万事忍为大,能忍的人有福,像我这焦脾气就没福。我说,你咋那么多事哩?要是都好好的,那我这瞎话还咋说?你听不听了?”这种嗔怪也是季瓷每回要重复的,她像撒娇般地跟孙女卖关子,要是哪天西芳不在这里打断了,她会停下手里的活,凑到她脸上看看,是不是瞌睡了,摸摸脑门,是不是不舒坦,烧了。
“听,听,说吧,说吧。”西芳像狗一样在季瓷的大腿弯里拱了拱,靠得再舒坦些。
“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他老人家坐在天上,地上的事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一天,好好的,突然打起了炸雷,媳妇正在楼上绣花,看见一条龙张牙舞爪在花门楼前往里看,找她哩。媳妇吓得扔了手里的活就叫娘。她婆子出了门一看,龙在花门楼外,盘来盘去就是不走,急忙跪下,磕头似捣蒜:‘龙王爷呀龙王爷,俺媳妇这几天可好了,没有叫我挨过饿,也没有尿滴到我脸上,你饶了她吧,她再也不敢了。’龙王爷摆了摆尾巴走了。”
“龙王爷不是啥都能看清吗?他咋就信婆子的话哩?”
“龙王爷是没法呀,婆子那样求,他也可怜婆子,就饶了她吧。”
“龙王爷还能没法?他不是想咋着就咋着吗?世人都怕他。”
“这世上坏人好处置,要杀要打尽可下手,只有好人难弄,因为你伤了好人心里不安生,成夜睡不着,那是世上最难受的滋味。”
“她婆子为啥不叫龙把她抓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