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呀?我去了就是准尉,就能拿工资。”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知不?咱庄上有多少当年抓了壮丁回不来的?”
“那是旧社会,国民党。”
“啥社会都一样,反正你就是不能去,我四八年去抬担架,那些当兵的可怜着哩,伤了,亡了,家都回不了。”
“现在是新中国,不打仗了。”
“你敢说不打仗了?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干啥去了?玩去了?走姥娘家去了?你到了部队就不由你了,说一声调你走,你能说不去?”
章柿低下头,不吭声了。
季瓷也不愿叫他去当兵,见章守信说得差不多了,她接着说:“好好上你的学吧,上个高中,再不拘考个啥学,有个出路,也就中了。”
章守信见章柿不再反驳,他想有门,可他还是不太放心,一路跑到学校里,找到人家空军招收的人,说,那个叫章柿的,家里不同意叫他去,你们把他名字划掉吧。空军干部说,这么光荣的事,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你为啥不叫去啊?章守信说,俺不想光荣,你看谁愿光荣叫他去光荣吧。空军干部看章守信那么大的个子,瞪着俩大眼,不像是善茬,也不想跟他多说,光这个学校里,想去的学生多得是。“哗拉哗拉”翻开名册,划掉了章柿的名字。章守信亲眼所见,这才放心地回家了。在他心里,读书是正事,种地是正事,章柿就是将来在村里小学教个书,也比到部队上去好多了。而且,在他内心深处,不想让章柿有一点闪失,好像在他手里有了闪失,他就对不住谁似的。
第二年夏天,章柿和郭秉义考入沙河高中,要到南边的沙河市上学,章守信对儿子说,你上到哪儿我供到你哪儿。
季瓷把章柿的被褥拆洗一遍,又给他做了一件小布衫。
开学临走的时候,季瓷和章守信犯了难。交了学费后,就拿不出伙食费了,现在是沙河,不是从前的县里,可以每星期回来带馍。
两人在屋里商量,季瓷说:“要不,再把我那些东西你拿到集上去看看,玉花、银花、翡翠花、金耳环,只要有人要,就给他,多少换俩钱。”
“那东西没人要,现在是新社会,谁还戴那些,叫人见了还批斗哩,人家扔都扔不及,就你还当宝贝放箱底。”
章柿从窗前走过,听到爹娘犯愁,害怕爹娘因钱的原因不叫他上学,他走进屋里,给娘说:“娘,我上了学,再不添一件衣裳,也不花一个冤枉钱,真的,连个背心都不要,你得叫我去上学。”
“叫你上,咋能不叫你上学哩!好不容易二十岁了才上到高中。”季瓷嘲讽而疼爱地瞅他一眼。
“可你们不是说,没钱嘛。”
“嗨,啥都没有,就是有钱。”章守信看着儿子,乐呵呵地说,“放心了,到时候管保叫你拿着钱去上学。”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只操心学习,钱的事你别管。”季瓷说。
可家里真的是没有钱了,难道还能变出钱来不成?
章守信突然想起,床底下有一沓子铜钱,是清朝时候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放着,兴许是哪个祖爷爷忘在那儿的,是那时日子过得宽裕,专意留给后人的。沉甸甸背到集上,当红铜卖了,够章柿两个月的伙食费。那就先抵两个月吧,总会有办法的。他兜里装着轻飘飘的几张钱从白果集往回走,路上的人给他打招呼:“家里出了高中生,等着当公家人的爹了。”
“咳,你咋不说,我等着作难了,看看,这日子过的,走得快了撵上穷,走得慢了穷撵上。”
章柿临走时候,季瓷给了他车票钱、伙食钱,此时已经实行新币,从前那大得要命的中州票,一万、十万的都宣告作废,换成人民币圆角分,一分钱都很主贵,可以在街上买碗茶喝,季瓷还给了他一块指头肚大的翡翠花:“我想,沙河算是大地方,兴许有当铺吧,你去看看,没钱的时候,把这拿去换俩钱花,出门在外,要吃饱饭。你好好在那儿上学,不要老想着往家里跑。把秉义招呼好。我过一阵去看你一回,给你送一篮子馍。”
章柿在学校安顿好后,和郭秉义一起到街上转,如果有当铺,他就把这个翡翠花卖了,给两人买一些日用品,钢笔、笔记本、洋胰子。可两人把三条街找遍,也没看到一个当铺,只在集市上看到一个鬼头鬼脑的人,章柿感到他跟在身后,突然回过身来,亮出手里的东西,问:“要不?”那人盯着看,又拿在自己手上对着日头看,放回他手里:“倒是个好东西,可我要这弄啥哩?不顶吃不顶喝的。”他压低声音说,“我要烟叶,有没有?”二人摇头。“没有就别在这转了,你看这些街上闲转的人,都是想弄点烟叶的,有人抓哩,这叫‘投机倒把’知不?看你俩还是学生吧,回学里好好上学去。”
二人再没有去过街上转,章柿也死了那份心。
季瓷果真常来看章柿。她前一天晚上把馍蒸好,搁案板上晾凉,赶睡前装好馍篮子,第二天鸡子不叫她就起床,向东南走十八里路,到商桥车站搭上票车,赶早饭时她就到了沙河高中,把馍给章柿和郭秉义各分一些,跟他们一起吃早饭。学校打上课铃,他们去上课,她在宿舍找出二人的衣裳,该洗的洗,该缝的缝,该铺的铺,收拾停当,她出学校门,赶那趟中午一点多向北的火车回家。
于枝兰的大儿子郭秉乾考上了大学,可是不能上,因为贫下中农不同意,没有村上盖章,乡里开不来介绍信,他就不得上大学。他想,也许明年政策会有变,也许明年贫下中农们会通情达理,叫我去上这个大学。他继续上高三,继续考大学。第二年考上后,照样不得上。第三年又考上。于枝兰拿着北京一个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来到大队,请求那位贫农老大爷给开恩盖个章。贫农老大爷说,你去乡里问问吧,要是乡里说你这地主恶霸的孙子能上大学,叫乡里给我发个号令,我就给你盖这个章。于枝兰说,那恁先给我盖上吧,我拿着这个去找乡里。贫农老大爷鼻子里哼了一声,给你明说吧,你孩儿这个事谁都管不了,他爷是大恶霸,一听说要枪毙,就跑了,这叫拒捕你知不知?他爹还在县大狱里住着,这是人民公敌你知不知?你不想想,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孩子都没上大学哩,咋能轮到你们上哩?
于枝兰无奈回家了。
郭秉乾看到通知书上写的:“请考生带街道、乡一级介绍信、户籍转移单于×月×日前来校报名,无介绍信和户籍转移单者,一概不予办理入学手续。”
郭秉乾一病不起,躺在他的小屋里,几天几天地不出门。夜晚的时候,他走出屋门,在院子里转,到村里转,到村子外的庄稼地边,像游魂一样,自言自语。有时候晚上在村边转的时候,迎面碰到闺女媳妇小孩子,吓得人家吱哩哇啦地喊,他一句话也不会说,只龇牙一笑,自顾自飘回家去。有人给大队揭发他,说地主恶霸的孙子贼心不死,上不成大学不服气,专拣天黑了出来吓贫下中农。贫农代表来到他家里,叫于枝兰看好自己的儿子,叫他们不要心存任何妄想,这大学你们上不成就是上不成!
于枝兰日夜陪着儿子,给他说宽心话,劝导他。
季瓷也来看干儿子,坐在床边,这样劝劝,那样说说,郭秉乾脸上连一点活泛色都没有。再说啥他都不吭声,干脆给亲娘干娘一个后脊梁。
暑假没有过完,郭秉乾死了,他死得很温和,像油尽灯干,头一点点歪下去,脸一点点凉下来,眼睛一点一点张开了,张得大大的。于枝兰给他抚了几回,那双眼又冰凉凉地、执拗地重新张开。咽气前,他对于枝兰说:“娘,把这通知书当纸烧到我坟前。”
他死后不出三个月,郭仓实死在了县监狱。通知家里人说,他畏罪而死。叔伯兄弟用轱辘子车去拉,他只剩下一把骨头,散发着屎尿的臭气。
郭秉义想退学,他觉得上这高中还有啥用,考上大学也不得上。章柿劝他:“你好赖把高中上完,考一考试试,也许到那时候政策就变了。再说,就算不上大学,高中生回到村里也是稀罕的,你不兴当个民办老师?上吧,权当咱俩是个伴。”
其实说这话,章柿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家这么赖的成分,咋能去教贫下中农的孩子哩?他只是不想和郭秉义分开罢了。
这天天不明,季瓷就起来去给章柿送馍,背起馍篮子出村的时候,鸡子还没有叫。
过上一两个星期给他送一回馍,来回花五毛车票钱,章柿吃这些馍省下来的钱,比五毛钱要多,于是她决定,一个月送两回馍比较划算。其实,她也是想儿子。十八里路对她来说,也不算啥。走到商桥车站,天才蒙蒙亮,正是她每次来的时候。她把钱递进售票口:“买一张一会儿去沙河的票。”
“还一会儿哩,刚才吧。今儿来晚了,车刚走。”
“啊?咋就晚了呢?我不比平时起得晚呀。”季瓷看到墙上那个钟表,刚指向六点十多分。
“那火车还能等你呀?”卖票的主儿这会儿也没啥工作,候车室没人说话,怪烦闷的,就从里间出来,两人走到站台上。“它可是按时间开哩,差半分钟,它都不等,刚叫唤着走了。”
“那下一趟啥时来哩?”
“有两趟快车,在这儿不停,能停的,到下午四五点了。”
季瓷望望南边,咬着嘴唇,突然感到胳膊上馍篮子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