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正月初八,朔风猛作,飞雪陡降,惨淡的冰冷的天,苍茫地萧索着,随时随地都将如苟延残喘的病夫般倒下。
徐州云山楼内,三人对饮正酣。其中一人苍颜白发,面庞却不怎地衰老,仅仅显出颓废的模样;其左一中年大汉生着稍显臃肿的圆脸,眉宇间的忧愁甚至寒于这个雪天;其右一人黑脸虬髯,宛然下半张脸已被浓密的森林遮住,他咳嗽几声,向老者道:“萨悫义士,我二人大字不识一个,听说您祖上三代皆为文人,不知可否讲英雄抗敌的故事?”
萨悫捋须道:“老夫幼年时虽进过私塾,却也天生是个学武的胚子,从未认真学过酸溜溜的秀才掉书包的把式。那次先生讲授《论语》,说孔夫子一个学生白天睡觉,孔夫子道:‘朽木不可雕也’。老夫大为气愤,心想这白天睡觉的学生怎么就是‘朽木’了?于是灵光一闪,大笔一挥,写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朽也,余若是墙斯木,孰若视以无物?’”说罢,认认真真地解释起含义来。
问话那大汉听毕,大笑道:“义士说不学酸溜溜的秀才掉书包的把式,却自己打自己的脸。”
萨悫正色道:“刘兄,此话大大不对,有句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夫成天待在学堂里,不背着书包总归不行。”
圆脸大汉插口道:“原来如此,义士,刘广兄弟的问话你还未回答呢。”
萨悫莞尔道:“做生意的果然精明。好了,高球兄,你和刘广兄弟请老夫喝酒,老夫就说一个‘四面楚歌’的故事。昔年楚汉相争,项王驻军垓下,兵少粮尽,被汉军包围。当晚汉军四面传唱楚地歌曲,项王大为诧异,自以为楚国已被占领,于是悲伤歌唱,那歌老夫记忆犹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好,好!”刘广拍掌道,酒不知不觉洒了一地:“我虽是个乡野匹夫,这歌也略晓一二。想必那骓是项王的骏马,虞便是项王的美人了!”
高球抢白道:“不错不错,我听过一首词,词牌是‘虞美人’,想必正是项王写的,其中一句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妙极,妙极!”
萨悫道:“非也,此词为李后主所写,他是南唐的亡国之君。”
高球红着脸摇手道:“惭愧,惭愧,我才疏学浅,竟尔猜错。”
萨悫拍着他的肩膀道:“高兄走南闯北,这种骚人们的事儿,不知无妨。”
刘广忽道:“不对。”
萨悫楞道:“什么不对?”
“这四面楚歌我当时听说书的讲过。”
萨悫莞尔道:“刘兄真是令人佩服。待老夫一想,‘风声鹤唳’的典故,二位想必没有听说了?”见他们二人摇头,萨悫续道:“当年前秦苻坚出兵攻打东晋,隔淝水扎营。东晋兵要求后秦向后稍撤退,以渡河决战。后秦的苻坚二话不说答应下来,不料一退便溃不成军,大败而回。你们可知其中之因?”见他们二人再次摇头,萨悫又道:“话说后秦军队见山上草木,以为是晋国大军,听风声和鹤鸣,便以为是晋国追兵了。”
刘广听完,点头道:“这苻坚也是胆小如鼠!”
萨悫接道:“诚然如此,此犹不可怪苻坚。当时之因,实是一言难尽,苻坚兵马人心不齐,又不听贤相王猛遗言,种种因素才导致如此结果。今日我讲的两典故,可唤作:‘风与君歌’。如今我大明北有蒙古女真两部作乱,东有日本倭寇骚扰,而朝臣无能,均为八股所取之士,尽然成奴颜媚骨,如一潭死水。老夫当年正是看不惯八股文体,应试时自成反诗一首,于是朝廷之人来捉拿,老夫的徒弟…哎…他拼死扮作老夫,却赔上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高球拍着萨悫的肩膀道:“旧事何必再提?”
刘广拍案道:“义士此话极是。想我大明浩浩荡荡,昔时有郑和大人七下西洋,宏我国威,扬我国势,而如今奸商勾引倭寇,已成洪流之势。虽老之将至,我辈报国之心犹存!”
高球道:“不错不错,刘兄此言,大合我意。”
萨悫叹道:“二位,这‘风与君歌’一词,为老夫自创,其间无限含义,不予详告。听说京师如今派戚继光赴齐鲁之地抗倭,而二位有报国之心,是以为二位指点一条明路。今日起二位即向东北即墨方向行进,须在正月十一日到达,赶上‘宁姑庵庙会’。老夫此处有三枚锦囊,二位到达海泊桥后,拆开第一枚,到达宁姑庵后,拆第二枚,见到戚继光将军,拆开第三枚。老夫俗务缠身,只得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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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黑衣大汉大模大样,横在当路!
浩浩荡荡的镖队,怕得了这三个绿林小贼?
“好狗莫挡道,挡道则为狗,三位仁兄,借过!借过!”镖头文窎一面抱拳,一面领着镖众前行而去。
前方一个胖子举起一根松木,喝道:“尔辈小人,休得无礼,今儿不给爷爷们叩头行礼,休得过此路!”
另一瘦削男子附和道:“看到了吗,我们二当家可有天生神力!”说完,指了指正奋力扛着松木的胖子。
文窎哑然失笑,道:“兄台果然天下无敌手!”话未说完,早已走到胖子跟前,食指轻轻一托,松木已被抬起。
三个黑衣人吃了一惊,低声商议一阵,竟逃走了。
文窎正哈哈大笑,身后赫然出现一个老者。
“爹爹。”文窎慌忙道,原本浮夸的表情不自然地收敛些。
“大胆!”老者怒道,“保镖最要求谨慎,你可不想,这三人是谁?”
“孩儿不知。”
他们正是如今岭南龙凤派的天地人三才!”
“爹爹,这...龙...风...派...”.
一个闻风丧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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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高球、刘广别了萨悫,一路东北而行。是日二人步履层层寒冰,望漫天飞雪,只是瑟瑟发抖。眼见前方正是海泊桥,刘广二人刚准备拆第一枚锦囊,高球道:“我二人又不识字,拆开何用?”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走过三个黑衣大汉,只听一个瘦削男子道:“这次意义的确非同寻常。”另一胖子道:“主子说了,我们这次是为了拿到丐帮的《影踪拳谱》。三弟,你怎么不说句话?”他身旁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却不为所动,一言不发,只管行路。
瘦削男子笑道:“罢了,三弟心中如今乃是波涛汹涌了。”
胖子挠挠头:“人就是不说话吗?大哥,你瘦,唤作‘天’,这个好说;我胖,唤作‘地’,这个也好说;可三弟,戴着面具,一言不语,为什么唤作‘人’,这个就不好说了。”
瘦削男子叹道:“人,何时以真面目示人?人,又何时说过真话?不如不说,不示人以真面目。”
天地人三才走远后,高球点点头道:“这话说得不错,萨义士先不说锦囊中事,更不示人以真面目,才称得上‘仁’,才称得上‘义’,想必这锦囊里的不一定是文字。”
刘广也道:“不错,大仁大义之人,一定会考虑道这一点的。”
两人拆开锦囊,果见一副绝妙丹青。画中却正是眼前的海泊桥,周边的建筑中亦在画中,其中有一兵器铺在画中浓墨重彩,异样之极。两人禁不住用手指轻轻触碰一下,那兵器铺的部分竟应势而落,显然是贴上的。其反面画着刘、高二人,栩栩如生,正向兵器铺里走去,手中却持着一幅画。两人循着画意,持画走入兵器铺,只听一长须道人放生朗读:“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纵使两人是粗鄙汉子,这“人间如梦”四字还是能懂的,他们倒是颇觉不以为然,心道:“男儿好汉当建功立业,杀敌报国,马革裹尸,又怎么是一场梦呢?”
长须道人读完放下书,见刘高二人手持一画,忙道:“二位可是萨悫之友?”高球应道:“不错,我二人拆开他的第一枚锦囊,自然就到了此处。”
长须道人点头道:“如此可见二人也非愚笨之人,贫道受萨悫之托,自然也需忠其之事。”说罢,从身后的兵器架中取出一副奇形怪状的兵刃。其械形体重滞,毛竹制成,械首尖锐如枪头,械端有数层多刃形附枝,呈节密枝坚状。道人道:“此武器名曰狼筅,二位让戚继光将军仿制,日后抗倭必建大功。只是多伤人命,哎......”他又拿起书来重新读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