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仁寿宫
北厢书房内,朱佑樘正立于紫檀木案前,静静作画。长廊外传来一阵蹦跶的脚步声,他微微蹙眉,知道又是许茉儿。
许茉儿是周太后为他千挑万选的玩伴,年龄与他一般大,半年前入宫。在他的眼中,许茉儿就像只雀儿,成天唧唧喳喳闹个不停。
这时,许茉儿已蹦跳着来到殿门口,手里提着一只风鸢。她轻唤了声“太子殿下”,随之步入,在他身旁乖巧的福了福。
“殿下,外面阳光很好,我们去放风鸢好么?”许茉儿望着他,水灵灵的大眼满含期待。
那剑眉轻敛,星眼稍稍的抬了下,重又落回到宣纸上。
许茉儿知道这表示拒绝,淡淡的失落在心湖荡漾开来,不过,很快就被抚平。她放下风鸢,笑靥重又回到面庞,“让茉儿帮殿下磨墨吧!”
对方全神贯注于着墨,未有丝毫的回应,仿佛她只是一团无影无形的空气。
沉默应该表示同意!
笑靥加深了,许茉儿走到木案旁,拿起墨锭慢慢磨着,眼儿却出神的注视着身旁之人。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他也是一种乐趣!因为他漂亮极了,她从未见过像这般漂亮的人儿。他长得很高大,比同龄的男孩要高大许多,他的五官很完美,完美的犹如神邸刻画。
只是他从不笑!
他若笑起来一定好看极了!她常这般幻想。
良久,朱佑樘终于停下笔。许茉儿伸长雪颈瞅去,宣纸上是副少女画像,容颜俏丽,嘴角含着一抹浅浅的微笑;头挽清灵的双垂髻,系以两条红丝带;身着短襦和凤尾裙,腰间所系丝绦飘飘欲起,似临风飘然。
是她熟悉的少女,她经常在他的画中见到其身影。她咬了咬唇,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怯生生的问:“殿下画的是谁?”
朱佑樘凝视着画像,半晌,抬起头,目光透过窗棂飘向某个虚无之处,幽幽的回了句,“踏雪而来的仙子!”
许茉儿闪动着浓密的睫毛,“下雪的时候,她就会出现么?”
朱佑樘脸上划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失意。他很久未见到她了,万寿节,正旦,千秋节......所有可能相遇的场合都未见过她的身影。她的话语时常在耳际徘徊,“我哪儿都不会去,会一直陪在承儿身边。”他相信她会信守承诺,总有再相见的一天!只是,他们还能依然如故么?
他心底一叹,起身向书房外走去。
许茉儿连忙跟上,“殿下要去何处!”
“上林苑。”
“茉儿也可以去么?”
朱佑樘未停下脚步,一句淡淡的话从嘴角滑落,“你敢么?”
许茉儿站住了,上林苑是狩猎之所,里面尽是凶禽猛兽,胆小的她定然会吓个半死。她咬了咬唇,心不甘情不愿的望着朱佑樘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半晌,她抬眸,飘了眼湛蓝的晴空,默然祈祷:但愿永远都不要下雪!
朱佑樘来到慈宁花园,每次出宫前,他都会先向周太后请示。通常这个时候,周太后都会在湖心亭品茗。
微风拂面,携带着几缕清幽的荷香和几分湖水的清凉,周太后一边悠然的品着盏中碧螺春,一边观赏着湖中娇莲。她戴着金丝镶宝荻髻,束着贴金牡丹花嵌红宝石抹额,身着姜黄色绣洪福齐天短袄,柳绿色云龙纹马面褶裙,外罩天青色无袖方领对襟比甲。周太后比万贵妃年少岁余,却明显的露出迟暮之感,昔日娇媚的芳华深深地烙印着光阴的痕迹,许是悦己者已逝,再无心护养容颜。
而亭中还坐着另一人,安顺夫人。
安顺夫人见到朱佑樘,脸上笑绽出一朵花,“殿下长大了,比老奴都高了。”
朱佑樘默然颔首示礼。
周太后笑叹,“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樘儿就九岁了。
“殿下快要出阁讲学了吧?”安顺夫人问道。
“孤已和皇上商量好了,秋凉时,便让樘儿搬到端本宫去。”
这时,宫娥端上一盘菱角,“这是刚从临安湖采摘的新鲜菱角,皇上让奴婢给太后送来。”
朱佑樘走上前,“孙儿替祖母剥。”他拿起银夹子轻的一捏,壳儿便破开,掰开来,一个完整的仁儿落了出来。他放在盘中,又拿起另一个。
安顺夫人呵呵笑道:“太后,看看您这孙儿,多孝顺。”
周太后颔首笑了笑,“樘儿是又乖巧又孝顺,日后出了仁寿宫,孤还真难以适应。”她朝当空的日头飘了一眼,问朱佑樘道:“一会要去上林苑跟孙将军习箭吧?”
朱佑樘点了点头。
周太后掏出丝绢为他擦了擦手,“快去吧,这些交给宫娥们来做便是。”又再三叮嘱,“记得要当心,千万别伤着。”
朱佑樘施礼告退,临走时,余光扫了安顺夫人一眼,射出抹冰冷的寒光。
上林苑草木葱郁,周围绕以短垣,苑内鹿、獐、雉、兔繁息,还圈有猛狼虎豹。
孙将军已率各护卫在林中等候。
朱佑樘背起箭囊,挎上犀角弓,跃身上马。骏马在林间奔驰,疾风在耳旁呼啸,安顺夫人的面孔重又在眼前浮现,他的心飘回到了淑妃薨逝的前一日,回到了如梦魇般缠绕着他的那一幕!
那时,他正躲在木柜中,静静的等着璃楉来寻。两个身影走了进来,从柜门的缝隙间瞅见是母亲和安顺夫人。
安顺夫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服药之后,可以维持一个时辰,娘娘可要考虑周全。”
母亲接过小瓶,“我意已决,后面的事就有劳夫人了。”
“娘娘尽管放心!”
安顺夫人走了,母亲坐在案前抚琴,抚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忍不住了,从柜中钻了出来,正触上母亲痛楚而受惊的双眸,“承儿,你为何在这儿?”
“我在和璃楉捉迷藏。”他眨了眨眼,“娘,刚才那个瓶子里是什么?”
“是......是治咳嗽的药,娘最近有些咳嗽。”母亲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承儿不乖,惹娘生气了?”
“娘没有哭,是沙子进到眼睛里了。”
“那承儿帮娘娘吹吹。”
母亲搂住了他,神情异常的严肃,“承儿最乖了,承儿要答应娘,刚才看到的事,谁都不可以说,连璃楉也不可以,知道么?”
他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可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向娘保证!”
“承儿保证!”
第二****终于知道了真相,他也知道不能说,绝对不能说。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在心底,发霉,腐烂,生生折磨着他。直觉告诉他,整个事情绝不简单,终有一日,他会查个水落石出。
思绪收回,急速奔驰到一处高地,只见一排大雁从天际飞来。他勒住缰绳,猛一拉弓,利箭迅疾飞出,风驰电掣般直冲云霄。霎听得两声凄鸣,便见重物自云端飞落而下,轰声砸地,激得尘土飞扬。两只大雁被一箭穿四目而过,扑哧了几下不再动弹。
众护卫齐声叫好,孙将军捻须微笑,“太子进步神速!”
朱佑樘颔首示礼,“全赖将军教诲。”
太子年纪虽小,却懂得谦逊仁厚,礼贤下士,实乃大明之幸!孙将军心下默赞。
朱佑樘望着地上的猎物,眼中闪过一抹坚定的神采。他已不是当初的柔弱孩童,但还不够强,还需要更强!他遥视着远方,拉动缰绳,骏马拔蹄而驰,向丛林深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