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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大约空疏者作词,无意肖曲,而不觉彷佛乎曲。有学问人作词,尽力避诗,而究竟不离于诗。一则苦于习久难变,一则迫于舍此实无也。欲为天下词人去此二弊,当令浅者深之,高者下之,一俛一仰,而处于才不才之间,词之三昧得矣。

词之关键,首在有别于诗固已。但有名则为词,而考其体段,按其声律,则又俨然一诗,觅相去之垠而不得者。如〈生查子〉前后二段,与两首五言绝句何异。〈竹枝〉第二体、〈柳枝〉第一体、〈小秦王〉、〈清平调〉、〈八拍蛮〉、〈阿那曲〉,与一首七言绝句何异。〈玉楼春〉、〈采莲子〉,与两首七言绝句何异。字字双亦与七言绝同,只有每句叠一字之别。〈瑞鹧鸪〉即七言律,〈鹧鸪天〉亦即七言律,惟减第五句之一字。凡作此等词,更难下笔,肖诗既不可,欲不肖诗又不能,则将何自而可。曰,不难,有摹腔炼吻之法在。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如畏摹腔炼吻之法难,请从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习见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数见于诗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俨然一词,而非诗矣。是词皆然,不独以上诸调。人问以上诸调,明明是诗,必欲强命为词者,何故。予曰,此中根据,未尝深考,然以意逆之,当有不出范围者。昔日诗变为词,定由此数调始,取诗之协律便歌者,被诸管弦,得此数首,因其可词而词之,则今日之词名,仍是昔日之诗题耳。

词既求别于诗,又务肖曲中腔调,是曲不招我,而我自往就,求为不类,其可得乎。曰,不然,当其摹腔炼吻之时,原未尝撇却词字,求其相似,又防其太似,所谓存稍雅,而去甚俗,正谓此也。有同一字义,而可词可曲者。有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者。试举一二言之,如闺人口中之自呼为妾,呼囗为郎,此可词可曲之称也。若稍异其文,而自呼为奴家,呼囗为夫君,则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如称彼此二处为这厢、那厢,此可词可曲之文也。若略换一字,为这里、那里,亦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大率如尔我之称者,奴字、你字,不宜多用。呼物之名者,猫儿、狗儿诸儿字,不宜多用。用作尾句者,罢了、来了,诸了字,不宜多用。诸如此类,实难枚举,仅可举一概百。近见名人词刻中,犯此等微疵者不少,皆以未经提破耳。一字一句之微,即是词曲分歧之界,此就浅者而言。至论神情气度,则纸上之忧乐笑啼,与场上之悲欢离合,亦有似同而实别,可意会而不可言诠者。慧业之人,自能默探其秘。

词当取法于古是已。然古人佳处宜法,常有瑕瑜并见处,则当取瑜掷瑕。若谓古人在在堪师,语语足法,吾不信也。试举一二言之,唐人〈菩萨蛮〉云:「牡丹滴露真珠颗。佳人折向筵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只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此词脍炙人口者素矣,予谓此戏场花面之态,非绣阁丽人之容。从来尤物,美不自知,知亦不肯自形于口,未有直夸其美,而谓我胜于花者。况揉碎花枝,是何等不韵之事,挼花打人,是何等暴戾之形,幽闲之义何居,温柔二字安在。李后主〈一斛珠〉之结句云:「绣囗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此词亦为人所竞赏。予曰,此娼妇倚门腔,梨园献丑态也。嚼红绒以唾郎,与倚市门而大嚼,唾枣核瓜子以调路人者,其间不能以寸。优人演剧,每作此状,以发笑端,是深知其丑,而故意为之者也。不料填词之家,竟以此事谤美人,而后之读词者,又止重情趣,不问妍媸,复相传为韵事,谬乎不谬乎。无论情节难堪,即就字句之浅者论之,烂嚼打人诸腔口,几于俗杀,岂雅人词内所宜。后人作春绣绝句云:「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改烂嚼为笑嚼,易唾郎为唾窗,同一事也,辨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啻苏合蜣蜋之别矣。古词不尽可读,后人亦能胜前迹,此可概见矣。

文字莫不贵新,而词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为上,语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谓意新者,非于寻常闻见之外,别有所闻所见,而后谓之新也。即在饮食居处之内,布帛菽粟之间,尽有事之极奇,情之极艳,询诸耳目,则为习见习闻,考诸诗词,实为罕听罕,以此为新,方是词内之新,非齐谐志怪、南华志诞之所谓新也。人皆谓眼前事,口头语囗,都被前人说尽,焉能复有遗漏者。予独谓遗漏者多,说过者少。唐宋及明初诸贤,既是前人,吾不复道。只据眼前词客论之,如董文友、王西樵、王阮亭、曹顾庵、丁药园、尤悔庵、吴囗次、何醒斋、毛囗黄、陈其年、宋荔裳、彭羡门诸君集中,言人所未言,而又不出寻常见闻之外者,不知凡几。由斯以谭,则前人常漏吞舟,造物尽留余地,奈何泥于前人说尽四字,自设藩篱,而委道旁金玉于路人哉。词语字句之新,亦复如是。同是一语,人人如此说,我之说法独异。或人正我反,人直我曲,或隐约其词以出之,或颠倒字句而出之,为法不一。昔人点铁成金之说,我能悟之。不必铁果成金,但有惟铁是用之时,人以金试而不效,我投以铁即金矣。彼持不龟手之药而往觅封侯者,岂非神于点铁者哉。所最忌者,不能于浅近处求新,而于一切古冢秘笈之中,搜其隐事僻句,及人所不经见之冷字,入于词中,以示新艳,高则高,贵则贵矣,其如人之不欲见何。

意新语新,而又字句皆新,是谓诸美皆备,由武而进于韶矣。然具八斗才者,亦不能囗在在如是。以鄙见论之,意之极新,反不妨词语稍旧,尤物衣敝衣,愈觉美好。且新奇未之语,务使一目瞭然,不烦思绎。若复追琢字句,而后出之,恐稍稍不近自然,反使玉宇琼楼,堕入云雾,非胜算也。如其意不能新,仍是本等情事,则全以琢句炼字为工。然又须琢得句成,炼得字就。虽然极新极奇,却似词中原有之句,读来不觉生涩,有如数十年后,重遇古人,此词中化境,即诗赋古文之化境也。当吾世而幸有其人,那得不执鞭恐后。

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时贤勿论,吾论古人。古人多工于此技,有最服予心者,「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是也。有蜚声千载上下,而不能服强项之笠翁者,「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是也。云破月来句,词极尖新,而实为理之所有。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着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宋子京当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氏,意以此作尚书美号,岂由尚书二字起见耶。予谓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近日词中,争尚此字者,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词之最忌者有道学气,有书本气,有禅和子气。吾观近日之词,禅和子气绝无,道学气亦少,所不能尽除者,惟书本气耳。每见有一首长调中,用古事以百纪,填古人姓名以十纪者,即中调小令,亦未尝肯放过古事,饶过古人。岂算博士、点鬼簿之二说,独非古人古事乎。何记诸书最熟、而独忘此二事,忽此二人也。若谓读书人作词,自然不离本色,然则唐宋明初诸才人,亦尝无书不读,而求其所读之书于词内,则又一字全无也。文贵高洁,诗尚清真,况于词乎。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非对眼前写景,即据心上说情,说得情出,写得景明,即是好词。情景都是现在事,舍现在不求,而求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难,路头先左,安得复有好词。

词虽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切勿泥定即景咏物之说,为题字所误,认真做向外面去。

诗词未论美恶,先要使人可解,白香山一言,破尽千古词人魔障,爨妪尚使能解,况稍稍知书识字者乎。尝有意极精深,词涉隐晦,翻绎数过,而不得其意之所在。此等诗词,询之作者,自有妙论,不能日叩玄亭,问此累帙盈篇之奇字也。有束诸高阁,俟再读数年,然后窥其涯涘而已。

意之曲者词贵直,事之顺者语宜逆,此词家一定之理。不折不回,表里如一之法,以之为人不可无,以之作诗作词,则断断不可有也。

一气如话四字,前辈以之赞诗,予谓各种之词,无一不当如是。如是即为好文词,不则好到绝顶处,亦是散金碎玉,此为一气而言也。如话之说,即谓使人易解,是以白香山之妙论,约为二字而出之者。千古好文章,总是说话,只多者也之乎数字耳。作词之家,当以一气如话一语,认为四字金丹。一气则少隔绝之痕,如话则无隐晦之弊。大约言情易得贯穿,说景难逃琐碎,小令易于条达,长调难免凑补。予自总角时学填词,于今老矣,颇得一二简便之方,谓以公诸当世。总是认定开首一句为主,为二句之材料,不用别寻,即在开首一句中想出。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结尾,则不求一气,而自成一气,且省却几许淘摸工夫,此求一气之方也。如话则勿作文字做,并勿作填词做,竟作与人面谈。又勿作与文人面谈,而与妻孥臧获辈面谈。有一字难解者,即为易去,恐因此一字模糊,使说话之本意全失,此求如话之方也。前着《闲情偶寄》一书,曾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颇于此道有功。但恐海内词人,有未尽寓目者。如谓斯言有当,请自坊间,索而读之。

诗词之内,好句原难,如不能字字皆工,语语尽善,须择其菁华所萃处,留备后半幅之用。宁为处女于前,勿作强弩之末。大约选词之家,遇前工后拙者,欲收不能。有前不甚佳而能善其后者,即释手不得。闱中阅卷亦然。盖主司之取舍,全定于终篇之一刻,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绝者也。

词要住得恰好,小令不能续之使长,长调不能缩之使短。调之单者,欲增之使双而不得,调之双者,欲去半调,而使单亦不能,如此方是好词。其不可断续增减处,全在善于煞尾。无论说尽之话,使人不能再赘一词。即有有意蕴藉,不吐而吞,若为歇后语者,亦不能为蛇添足,纔是善于煞尾。盖词之段落,与诗不同。诗之结句有定体,如五七言律诗,中四句对,末二句收,读到此处,谁不知其是尾。词则长短无定格,单双无定体,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较诗体为难。

有以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内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过,必视为强弩之末。又恐人不得其解,谬谓前人煞尾,原不知尽用全力,亦不必尽顾上文,尽可随拈随得,任我张弛,效而为之,必犯锐始懈终之病。亦为饶舌数语。大约此种结法,用之忧怨处居多,如怀人、送客、写忧、寄慨之词,自首至终,皆诉凄怨。其结句独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见者,皆自状无可奈何之情,谓思之无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顾目前。而目前无人,止有此物,如「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类是也。此等结法最难,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为之,学填词者慎勿轻效。

双调虽分二股,前后意思,必须联属,若判然两截,则是两首单调,非一首双调矣。大约前段布景,后半说情者居多,即毛《诗》之兴比二体。若首尾皆述情事,则赋体也。即使判然两事,亦必于头尾相续处,用一二语或一二字作过文,与作帖括中搭题文字,同是一法。

词内人我之分,切宜界得清楚。首尾一气之调易作,或全述己意,或全代人言,此犹戏场上一人独唱之曲,无烦顾此虑彼。常有前半幅言人,后半幅言我,或上数句皆述己意,而收煞一二语,忽作人言。甚至有数句之中,互相问答,彼此较筹,亦至数番者。此犹戏场上生旦净丑数人迭唱之曲,抹去生旦净丑字面,止以曲文示人,谁能辨其孰张孰李,词有难于曲者,此类是也。必使眉清目楚,部位井然。大都每句以开手一二字作过文,过到彼人身上,然后说情说事,此其浅而可言者也。至有不作过文,直讲情事,自然分出是人是我,此则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者矣。因见词中常有人我难分之弊,故亦饶舌至此。

句用也字歇脚,在囗韵处则可,若泛作助语词,用在不囗韵之上数句,亦非所宜。盖曲中原有数调,一定用也字歇脚之体。既有此体,即宜避之,不避则犯其调矣。如词曲内有用也啰二字歇脚者,制曲之人,即奉为金科玉律。有敢于此曲之外,再用也啰二字者乎,词与曲接壤,不得不严其畛域。

填词之难,难于拗句。拗句之难,祇为一句之中,或仄多平少,平多仄少,或当平反仄,当仄反平,利于口者叛乎格,虽有警句,无所用之,此词人之厄也。予向有一法,以济其穷,已悉之《闲情偶寄》。恐有未尽阅者,不妨再见于此书。四声之内,平止得一,而仄居其三。人但知上去入三声,皆丽乎仄。而不知上之为声,虽与去入无异,而实可介乎平仄之间。以其另有一种声音,杂之去入之中,大有泾渭,且若平声未远者。古人造字审音,使居平仄之介,明明是一过文,由平至仄,从此始也。譬之四方乡音,随地各别,吴有吴音,越有越语,相去不啻河汉。而一到接壤之处,则吴越之音相半,吴人听之觉其同,越人听之亦不觉其异。九州八极,无一不然,此即声音之过文,犹上声介乎平去入之间也。词家当明是理,凡遇一句之中,当连用数仄者,须以上声字间之,则似可以代平,拗而不觉其拗矣。若连用数平字,虽不可以之代平,亦于此句仄声字内,用一上声字间之,即与纯用去入者有别,亦似可以代平。最忌连用数去声,或入声,并去入亦不相间,则是期期艾艾之文,读其词者,与听口吃之人说话无异矣。

不用韵之句,还其不用韵,切勿过于骋才,反得求全之毁。盖不用韵为放,用韵为收,譬之养鹰纵犬,全于放处逞能。常有数句不用韵,却似散漫无归,而忽以一韵收住者,此当日造词人显手段处。彼则以为奇险莫测,在我视之,亦常技耳。不过以不用韵之数句,联其意为一句,一直赶下,赶到用韵处而止。其为气也贵乎长,其为势也利于捷。若不知其意之所在,东奔西驰,直待临崖勒马,韵虽收而意不收,难乎其为调矣。

二句合音,词家所忌。何谓合音,如上句之韵为东,下句之韵为冬之类是也。东冬二字,意义虽别,音韵则同,读之既不发调,且有带齿粘喉之病。近人多有犯此者。作诗之法,上二句合音犹曰不可,况下二句之韵者乎。何谓上二句合音,如律诗中之第三句与第五句,或第五句与第七句煞尾二字,皆用仄韵。若前后同出一音,如意义、气契、斧抚、直质之类,诗中犯此,是犹无名之指,屈而不伸,谓之病夫不可,谓之无恙全人亦不可也。此为相连相并之二句,而言中有隔句者,不在此列。

曲宜耐唱,词宜耐读,耐唱与耐读有相同处,有绝不相同处。盖同一字也,读是此音,而唱入曲中,全与此音不合者,故不得不为歌儿体贴,宁使读时碍口,以图歌时利吻。词则全为吟诵而设,止求便读而已。便读之法,首忌韵杂,次忌音连,三忌字涩。用韵贵纯,如东、江、真、庚、天、萧、歌、麻、尤、侵等韵,本来原纯,不虑其杂。惟支、鱼二韵之字,尨杂不伦,词家定宜选择。支、微、齐、灰之四韵合而为一,是已。以予观之,齐、微、灰可合,而支与齐、微、灰究竟难合。鱼虞二韵,合之诚是。但一韵中先有二韵,鱼中有诸,虞中有夫是也。盍以二韵中各分一半,使互相配合,与鱼虞二字同者为一韵,与诸夫二字同音者为一韵,如是则纯之又纯,无众音嘈杂之患矣。予业有《笠翁诗韵》一书,刊以问世,当再续《词韵》一种,了此一段公案。音连者何,一句之中连用音同之数字,如先囗、人文、呼胡、高豪之属,使读者粘牙带齿,读不分明,此二忌也。字涩之说,已见前后诸则中,无庸太絮。审韵之后,再能去此二患,则读者如鼓瑟琴,锵然有余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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